翌日清晨,辛沉往外望去,原先古不语倒下的位置空空如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一地被血渗透的泥土。
陆域推开房门,看到那抹挺直的背影临窗而立,心底莫名抽痛。
“下楼用早膳吧。”陆域轻声开口,小心翼翼的语气。
辛沉转身,含笑点头,与他一道下楼。并肩而行时,陆域瞥见他眼底晕着的淡淡青灰色,知道他与自己一样,一宿未眠。
两人下了楼,发现昨日还热闹非凡的大堂里冷清得可怕,一个人影也不见。
姬广丹自客栈外跑进来,迎面撞上他们,一把拉住辛沉胳膊道:“诶?你说奇不奇怪,客栈里的人呢?我里里外外扫了一遍,掌柜小二伙夫一个不见,整个客栈里我们几人。”
“难不成被昨晚那场厮杀吓破胆,连夜逃路了?”
“不对啊,怎么连掌柜的也不见人影?还做不做营生了?”
姬广丹摸着下巴,竹筒倒豆子一般,自顾自嘀咕。
辛沉与陆域两相对视,同时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警惕。
三人上楼,一间间推开客栈里的房门查看,果真除了他们,谁都不在。
“燕长老也不见了。”白濯自燕泽房里出来,神情严肃。
辛沉脸色变了变,大步跨进燕泽房内,窗扉大开,被衾已冷,不见人影。燕泽不会不辞而别,况且,他还身负重伤,能走去哪里?
“你们都跟我来。”东方君羡匆匆上楼,眉眼里皆是惊惧,他撇下一句话,转头在前带路。
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紧张的情绪在蔓延。
跟着东方君羡下了楼,拐弯进了客栈后院,停在一口井前。他指了指那口井里,面色说不出的古怪。
众人一一凑过头去看了一眼,除了白濯,皆刷地一下面如菜色。辛沉庆幸,幸亏早膳还没用,不然得吐一地。
“唔……这些人都是被夺去内丹,吸干精气而亡。”白濯趴在井口,面不改色地道。
姬广丹捂着鼻子跳出老远,“吸.精?这不是你们狐狸的看家本领吗?”
白濯站起身,抽抽面皮,忿忿不平道:“任何妖都能干的勾当为何总是扣在我狐族的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还不是因为你们狐族的这种事出得最多……”姬广丹嗫嚅。
白濯冷冷瞥了他一眼,“况且,这分明是邪祟元灵所为,更是与我狐族不相干。”
“元灵?”一闻此言,陆域也凑过去仔细研究了一番。
“妖物吸取精气,死者面部蜡黄干瘪,而这井里的死者除了干瘪,面部痛苦狰狞,周身萦绕着黑气,确是元灵所为。”
辛沉听得一头雾水,七凑八凑凑出个结论,那是,这个客栈里除了他们的其他所有活物一夜之间都被什么元灵灭口了,然后被抛尸到了这口枯井里。
那么……燕泽呢?
辛沉问出最关心的问题,换来众人一阵沉默。
“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为何我们几人安然无恙?”白濯道。
又是一阵沉默。
陆域抱臂走了两圈,说出心中猜测:“会不会是因为,你们四人身边皆有神器护体?而燕长老没有,所以……”
“你也没有神器,怎么也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东方君羡举例推翻了他的猜想。
陆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因为他是神仙,有仙气护体,哪儿还需要什么神器?”辛沉一语道破。
白濯点头,他在雪狼堡第一次与这位仙君交战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
东方君羡、姬广丹极有默契的同时后退一步,用审视是目光上下打量陆域。
“他居然是个仙?”姬广丹神色戒备,他从小可是没少听过仙道收妖的故事,以至于他总有种神仙是妖族天敌的错觉。
“无需紧张,我对你们没有成见。”陆域安抚道。
东方君羡与姬广丹表示深深的怀疑。
“等等,”白濯想到什么,突然开口,拉回了正题,“那邪祟元灵若是畏惧神器,那它莫不是……”
“妖神?”众人异口同声。
妖神神器专为封印妖神而生,对别人来说,没有畏惧的道理。
“妖神是邪祟?”姬广丹满脸不可置信,“邪祟乃吸收众生邪念幻化而成,经万年才形成元灵,一旦形成便为祸四方,乃恶中之恶,怎可冠以妖神称谓?”
陆域沉吟一声,解释道:“传说第一代妖神,一统了妖界,带领群妖攻占三界,所向披靡,妖界一度达到繁荣昌盛的巅峰时期。那时候不比现在,群妖嗜杀成性,无任何规矩约束,仙魔两道不得已联手合力镇压,两败俱伤。因为那是妖界鼎盛时期,妖神的传说便一直在众妖间流传下来。”
“据你这么说,妖神这么厉害,那燕长老岂不是……”辛沉看向他,他直觉陆域猜的十有□□是对的,燕泽此番估计凶多吉少。
这么一想。他蓦地难过起来,燕泽是妖界唯一一个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肯替他隐瞒的人,那人棋艺高超,是个旗鼓相当不可多得的棋友,性格也好,能力也强,他真心把他当朋友……真是越想越难过。
众人还没从妖神是邪祟这个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都有些木然。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先把这些尸体弄上来,看看里面有没有他吧。”东方君羡率先回过神,提议道。
姬广丹抗议无效后,开始了挪尸大业。
等他们齐心协力把所有尸体搬出井底,整齐地排了一院子后,辛沉觉得他这一天可以不用吃饭了。
心惊胆战地比对了一番,没有一个疑似燕泽的尸身,辛沉松了口气,没找到尸体,也是说起码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正当他们饥肠辘辘寻思着去客栈厨房,随便捣鼓些吃食时,辛沉察觉到袖中藏雪有些异样,连忙放下手中柴火,掏出妖神鞭察看。
妖神鞭银白的鞭身在微微抖动,且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暗红色的鞭把一下一下敲打着辛沉的胸膛,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东西的到来。
辛沉面色一凛,抓起妖神鞭去召集众人。
等所有人聚集在客栈外,不出所料,不光是藏雪。玄冰剑的剑身不停地发出锋鸣,落雷刀刀背上的九环疯狂作响,焚电戟的月牙刃上,刺眼的红光忽明忽暗。
来了!
众人背对着围成一个圈,万分小心地等待着。辛沉觉得自己脑中的一根神经绷得几欲断裂,他觉得肚中空空,后悔刚刚没啃个凉馒头。
“阁下既然来了,还请现身相见吧!”东方君羡沉声喝到。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后气流疯狂地搅动起来,白晃晃的日光突然暗沉下来,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不男不女忽男忽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你们倒是比你们那些窝囊废的老爹强一些,居然敢公然叫嚣?有意思,到底是初生牛犊……”
无论谁,被骂亲爹都得跳脚,辛沉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跳脚的居然是姬广丹。
“废话少说,你迟迟不现身,别是不敢吧?!”姬广丹阴阳怪气道。
“哦?你那风流成性的父亲还不准别人说?你忘了他是怎么对待你们母子的?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你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那诡谲多变的声音突然成了柔和的女声,还带着啜泣的哭腔,“丹儿,我好恨哪,有生之年,你千万不能原谅你的父亲,都是他害的……都是他……”
正当辛沉还在纳闷儿这个突然转换的温情戏码是怎么回事,东方君羡一巴掌抽向姬广丹,姬广丹被抽得一个趔趄,“广丹你醒醒!这不是你娘,你娘早死了!”
再看姬广丹,木然暗沉的眸子里被这一抽重新焕发了光彩。他啐了一口,骂道:“邪祟!只会使些下三滥的招数,居然模仿我娘的声音,我呸!”
“哈哈哈哈……”柔和的女声又狂野了起来,“你自己最清楚,这话是不是你娘临终亲口所言。我只是转述罢了,你娘的一份怨气还在我这儿,可怜见的,至今仍未平息。”
“姬兄莫动气,”辛沉按下暴怒的姬广丹,低声道,“此乃阵前攻心之计,他想不用武力将我们一打尽。恰好说明,他的实力远在我们联手之下,他在害怕。”
“辛相,物极必反,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是的人往往都是第一个死的。”那个声音道。
一听辛相二字,辛沉脸色陡地沉了下来,东方他们还不知自己不是辛离陌,若是此刻拆穿,阵前互相猜疑,大大不利。
“哈哈哈哈……怎么?怕了?在我面前,你们是藏不住任何情绪的。”
伴随着狂妄的笑声,头顶的黑云愈积愈浓,愈压愈低,狂风卷着落叶抽打在脸上,辛沉抬手拈去吹到头发里夹着的一片黄叶,眼角余光扫过客栈大门。
一抹淡青色人影闪过。
燕泽?辛沉一激动,二话不说抬起妖神鞭隔空一抽,鞭声平地乍响,一股强劲的妖力扫过,那抹淡青色身影所隐身的门板应声而倒。
“燕长老!”辛沉唤道,那抹瘦削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太好了,他还活着!
众人的目光也都跟着聚集到那抹淡青,辛沉大喜过望,奔过去招手道:“那里危险!快到我们身边来。”
等燕泽慢慢转过身,辛沉唇边的笑意瞬间凝固,脚下一滞。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浮深!危险!”陆域惊呼,飞扑过去想拉回辛沉,却是晚了一步,只撕下了一片衣袖。
出其不意地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走,等回过神来,辛沉的脖子已经被捏在了“燕泽”手中。
这种被人捏住命门的感觉真不爽,辛沉拼命拿脚尖够着地面,面部充血,他吃力地顺着胳膊望向对方。脸还是燕泽那张儒雅的脸,只是那双白色的瞳眸太过瘆人,全白的眼球上只一点芝麻大小的黑仁,转动起来让辛沉头皮发麻。
“没想到泽儿还交到了你这样的真心朋友……”那人用燕泽的音色讽刺道,嘴角的一丝狞笑,镶在这张脸上格格不入。
“你不是燕泽,你是……谁?”辛沉憋出一句话,双脚被提离地面。
“怎么?不认识你们心心念念要找出来的妖神?”若是他愿意,稍一使劲儿,手中脆弱的脖颈会发出一声清脆的折断声。但是他不想这么快结束,他享受折磨的过程,每一次看到手上的猎物垂死挣扎时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他都能得到意外的快感。
“咯咯咯……”然而手中快断气的人儿并没能如他所愿,相反,他自喉咙里憋出一段诡异的笑声,“你?区区一介邪祟也配称神?”
眼神里的轻蔑与不屑大大刺激了“燕泽”,掐在脖子上的手力道猛增。突然一道凌厉的剑气朝着面门袭来,“燕泽”略一偏头,后退一步,不得已松开了辛沉。
毓灵剑铛地一声没入门板,陆域一把捞过辛沉,亦后退一步。
“毓华灵君。”那人恭敬道。
“识相的,劝你乖乖束手擒。”陆域冷声道。
“灵君此言差矣,吾乃天地邪念所生,不死不灭。可每次当我好不容易修成元灵,总有些不识好歹的东西冒出来,合力镇压我,你可知永不得临世的苦楚?”那人白色的瞳眸盯着陆域,笑道,“说到底,此事与灵君并无多大的干系,你大可带着自己的意中人远走高飞,何必趟这趟浑水?”
“邪祟人人得而诛之,这趟浑水我趟定了!”陆域不愿与他多说,催动剑诀。毓灵剑晃动了两下,拔出门板飞刺向“燕泽”。
“殊方,莫伤到燕长老。”辛沉缓过气来,捏捏喉咙,哑声道。
闻言,毓灵剑剑势一顿,剑锋微偏,擦着“燕泽”面颊而过,随后掉转剑身,虎视眈眈地指着他。
“燕泽”耸肩,擦了擦面上的一道小口子,阴恻侧地笑起来,“没想到你自身难保还惦记着泽儿,倒也有情有义。你恐怕不知,泽儿是我这个邪祟一手养大的,是我的得力干将。亲手杀了狼王的是他,送请柬的人也是他,把你们引来平川的亦是他。这样,你还护着他吗?”
这一番话,所有人都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
辛沉沉默。
“哦。你早察觉到了,只是你不是真正的妖狼少主,狼王死于谁手与你何干?你并不在意这些。相反,你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意外弄死了辛离陌,你还不一定能得到如此完美的宿主。”
“休得口出妄言!”辛沉打断他,脸上的血色退了,变得异常苍白。
“我是不是妄言,你自己最清楚。”“燕泽”朝他笑了笑,指了指赶来的东方君羡和姬广丹。
“离陌,他说的,是真是假?”东方君羡一脸匪夷所思,眼里是赤.裸.裸的怀疑,那怀疑刺痛了辛沉的眼。
“东方兄,此事稍后再议,眼下我们先联手对外,其他……”辛沉冷静地规劝道,他心里再明白不过,那人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挑拨离间,人心不齐,好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东方君羡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落雷这么架上了辛沉的脖子。
“你干什么?”陆域的目光有如实质,阴沉开口,毓灵剑调头,悬在半空中毫不犹豫地直指东方君羡的眉心。
两厢对峙。
“东方兄,别激动,”辛沉真诚地望进东方君羡的眼里,调解道,“信我一次,个中误会日后我定会给你个交代。你想想,这一路来,我可曾有过半分想害各位的心思?”
“君羡,”姬广丹按下东方君羡的妖神刀,“不管他是不是离陌,他无心害我们是真的。”姬广丹想起收服焚电时,此人与古公子舍身相救,一番情意不似做伪。
纠缠不清的四人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燕泽”抓住时机,猛地袭向背对他的东方君羡。四人里,他只要除掉一个,天下便再也没有可以阻挡他的人了!
“东方兄,当心背后!”辛沉第一时间发现,急道。
眼看邪祟快得手之际,又是一把长剑飞来。
只是这把剑对他来说,威力比毓灵剑大得多了,剑身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道口子,他感到大把的寒气瞬间自伤口灌入体内,体内真气俱被凝结。
这感觉似曾相识,老朋友,玄冰剑。
“燕泽”愤恨抬头,玄冰剑转了一圈回到手上,白濯手拿剑鞘,冷眼与他对视。
他方才竟然丝毫没注意到此人,在仔细瞧瞧,恍然大悟,这人的身上竟无半分杂念,一片澄澈,贪嗔痴恨一样不沾,怪不得他留心不到他。
“私事先放一边,该干正事了。”白濯面无表情地出声,犹如当头棒喝,敲醒了众人。
现在正主不再缥缈不定,而是锁定在燕泽体内,他们一行五人各自散开,自五个方位行包抄之势,将“燕泽”围在其中。
“邪祟还处于元灵期,未修得真身,法力尚弱,大家不必过于紧张。”陆域鼓舞士气。
“先将其逼出燕泽身体,再灭其元灵。”辛沉抢先道。
“燕泽亦非无罪之人,该动手时,一道解决。何必分开?”白濯淡然出声。
辛沉怕如此,可眼下不是替燕泽说情的时候,只好暂且应下,只盼望着打起来的时候,他能趁乱将妖神元灵扯出来,以免误伤到燕泽。
接下来是一场以多欺少的混战,四件神器轮番上阵,配合得□□无缝,一道闪电劈完是一道惊雷,辛沉再一鞭子缠上牵制住,白濯跳起来欲一剑封喉。
紧要关头,辛沉松了妖神鞭,“燕泽”一个翻身欲逃之夭夭,被毓灵剑截住去路。
陆域举剑一步步前进,“燕泽”一步步后退。
“滚出燕泽的身体。”辛沉冲上前,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如果我说不呢?你要连我同泽儿一并杀了吗?”邪祟邪气地勾起唇角,本想扬起一个得意的笑,扬到一半顿住了。
“辛相,杀……杀了我,反正我已了无生意,还望你成全。”
“泽儿,你又不听话了,上次你反抗为师死的是你的情郎,这次你想谁死?”
“辛相,杀了他,此人留不得。”
“啧啧啧,当年你父母被狼王残忍杀害,是谁将你养大授你一身本领?真是令为师寒心。”
“燕泽”的面孔扭曲起来,看起来十分挣扎痛苦,瞳眸忽白忽黑,一秒一个脸色,仿若变脸。
谁都能看出来,这是燕泽的意识在与邪祟元灵争夺身体,众人默默在心里为燕泽呐喊助威。
“燕泽,燕泽,我是辛沉。妖狼一族还需要你,你要是一亡,族内必起纷争,你已经杀了狼王报仇雪恨,这事便算了了。但妖狼族于你有恩,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走向灭亡。”辛沉想来想去,能唤起燕泽一点求生意志的只有他对妖狼族的责任心了。
这话似乎正中红心,燕泽占据意识的时间变长了,“辛相,妖神不死不灭,只能将其打散封印,封印需要四件神器的器魂联合镇压,镇压完毕,器魂随着妖神一起沉睡。”
似乎是怕意识再次被夺走,燕泽想把要叮嘱的话一口气说完,喘了口气忙不迭继续道,“祭出器魂只需要你们一滴血,和一段祭咒。”
燕泽极快地把祭咒说完,抱着头痛苦呻.吟起来,眼睛一翻又失去了意识。
辛沉摇了两下没反应,等燕泽重新睁开眼,一片白瞳,他反手是一掌,将辛沉拍飞出去。
“快!困住他!”白濯一声疾呼,大家一拥而上。
被燕泽把底子日子抖落了个干净,那邪祟显然被逼到绝路,怒吼一声竟自己脱得燕泽的身体,浮到半空中。
一件暗灰色的斗篷空荡荡的,里面一片混沌,散发出股股黑气。元灵一离开,燕泽随即瘫软到地上,陷入昏迷。
天地一下子昏暗下来,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嘈杂声音自斗篷里传出,“一群无知小儿!找死!”
“列阵,祭血。”白濯临危不乱的声线有安定人心的独特作用。
四人立刻围坐成一团,陆域在外作掩护。
四人各自将神器摆放在正中,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神器上。
“念祭咒。”白濯道。
四人同时阖上眼帘,念出方才燕泽临时教给的咒语。这个咒语并不复杂,却极其拗口,一个不留神念错。辛沉错完姬广丹错,焦急不已。
那厢邪祟与陆域厮杀得惊天动地。光拼法力,陆域处于劣势,几次三番被对方强劲的邪风震得口吐鲜血,但是陆域有毓灵剑护体,兵器上胜他一筹,暂时能抵挡一些时候。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暗灰斗篷里猛地气流涌动,一团浓密的黑气铺天盖地向陆域袭来,陆域斜过剑身阻挡,被震飞几丈远。
“噗……”落地后,陆域以剑撑地,喷出一口乌黑的血,那团黑气是煞气,带毒性,能侵入体内,腐烂肺腑。
他强行运气,又是哇的一口血,体内筋骨差点疼得他厥过去。
“浮深……快逃……”他一把将毓灵剑掷出去,失了主人灵力的仙剑与俗世寻常名剑无异,毓灵剑穿过斗篷下空荡荡的黑气,铛地一声落到地上。
眼看着那件斗篷丝毫不作停留,扑向打坐的四人,陆域目眦欲裂、青筋暴起,身体却动弹不得。
祭咒要准确无误地念三遍,念到最后一遍快收尾的时候,辛沉几乎能感觉到背后有阴气在贴近,额角渗出冷汗。
在邪祟的黑气几乎如触手般盘绕上四人,一道强劲的紫光掠过,暗灰斗篷被强行震离。
古不语一身白衣胜雪,腰带袍底皆绣着繁复的深紫色花纹,凭空出现在辛沉身后,他指诀微动,四人周身结起淡紫色结界。
他无言地站在那儿,定定地盯着邪祟元灵,不进攻亦不退让一步,无形的威压兜头压下,暗灰斗篷下两簇闪烁的黑色火焰忽明忽暗,似乎在猜测着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人是何来历。
“这位仙家,井水不犯河水,何以断人生路?”阴不阴阳不阳的声音响起,他无从感知到眼前此人任何的情感,与那个一尘不染的白濯不同,白濯是感情少得可怜,此人不是。不知这人道行几何,他竟丝毫无从探测他的情绪,是个棘手人物。
古不语心情不佳,无心多话,只一味冷冷盯着他,似要把他戳穿出一个洞。
来不及了!眼看祭咒要完成,暗灰斗篷上下颤了颤,打算拼个鱼死破。
“当心他的煞气。”陆域唇边黑血未干,强撑着神识提醒道。
古不语侧头看向他,略微皱了皱眉头,再回过头时,眸底闪过杀意。未等对方先出招,他一挥衣袖,一根冰柱平地而起,瞬间冰封了那团蠢蠢欲动的黑气。
“放开我!”声嘶力竭的一声怒吼,邪祟元灵被冻在冰柱中。
“此乃孤绝山万年寒冰,日照七七四十天才化一毫。”古不语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走向陆域。
半蹲下.身子扶起重伤的人,古不语出手如闪电刷刷两下,封住陆域身上两处仙家灵力汇聚的大**。
“不用你管我。”陆域面上冷若冰霜,重重哼了一声。
古不语毫无反应,着手向他灌输仙力助他逼出黑血。
一股冷冽的灵力霸道无阻地自后背向四肢百骸狂奔而去,陆域咳嗽两声,大片大片的黑血被咳出。
“你仙力日渐衰竭,体内两股不同的力量冲撞对抗,此乃堕仙的前兆,你该知晓吧?”古不语眉心微皱。
“呵呵,知晓又如何?与你何干?”陆域轻嗤。
“失了仙格,堕入魔道,死后将永受轮回道碾磨之苦。不过,做神仙确实没什么有趣之处,我也没什么资格规劝你。”古不语撤回掌,淡淡道。
这时,辛沉四人的祭咒总算念完,蓝、白、红、金四道光柱平地而起,直冲云霄。
冻住元灵的万年寒冰发出一声轻响,表面出现一丝裂缝,古不语微眯起双眼,寒冰果然困不住这天地怨气所生的邪祟。
一缕黑气自那道裂缝中渗了出来,一缕两缕,结成团,寒冰能冻住的只剩下那一件暗灰斗篷。
四道光柱平息后,原先的神器便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四只庞然大物。分别是之前领教过的人头蛇身、半面虎,再加上九尾火狐、绿眼大尾巴狼,齐活了。
以上是辛沉在心底暗搓搓地给各个器魂起的绰号。
器魂冲出古不语的结界,将邪祟元灵团团围住,嘶吼声一片。
接下来的场面略有些混乱,四位器魂几乎像是追着球玩耍一般,把那团黑气追着跑,等玩儿够了,便一人一口将其吞噬殆尽。
辛沉吞了口唾沫。在心里小声嘀咕,区区邪祟根本不值一提,真正可怕是他们这些善变难驯的器魂老友,一不小心叛主了,收服他们比封印妖神难多了。
四大器魂火速完成了使命,各自走回到各自主人的身边,东方君羡跟姬广丹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前天还凶悍异常的器魂,此刻竟如此温顺,一时间面色尴尬,手足无措起来。
辛沉与他们截然相反,倒觉得款款走来的那头威风凛凛的银狼甚是亲切,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摸。
他是这么想的,也真这么做了。
甫一触到有些扎手的狼毛,轻柔的女声便传入脑海,辛沉一惊,发现周围人都无异常,只有他能听见。
那道女声道:“多谢。”
这声音恁的耳熟,辛二娘?
辛沉诧异地望向那头银狼,只见它闪着墨绿幽光的眼睛微微弯起,似是在笑。
辛沉挑了挑眉,甩出一抹痞笑,“不用谢,本相一向深谙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礼数。应该的,应该的。”
银狼垂首,舔了舔辛沉的掌心。
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空档,银狼嘴角一缕淡到看不见的黑气漏出,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辛沉的手爬过去,一路向上,没入了辛沉眉心。
器魂最终告别完,原地化为神器,那些神器失了光泽,重新变回了普通的兵器。
辛沉将藏雪拢入袖内,心情大好。这才想起陆域来,连忙扑过去查看。
陆域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无碍,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辛沉扶起他,再背起昏迷不醒的燕泽,下意识四顾,没看到那抹白色身影。
一行人身心俱疲,在平川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便各自马不停蹄地回了各家。
重回雪狼堡,辛沉的心情很复杂,一来他觉得自己为妖狼族的存亡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也算是还清了他欠辛二娘的恩情。换句话说,他终于可以撒手不管,撂挑子不干了;二来呢,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燕泽……先前他有心让燕泽代替他做妖狼族的妖王,可是这下好,其他三族的少主都知道了燕泽先前干的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破事儿,再让他当妖王,他们铁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辛沉坐在燕泽房里,对着燕泽发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燕泽的呢?大概是东方他们来找他,提到请柬一事时,燕泽率先有意将话题移到平川的那次;又或是燕泽尾随他进了九尾垌,误入妄城的那次;亦或是……唉,反正遭人疑心的地方未免太多,辛沉都懒得一一回忆。
然而,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相信,有些人永远学不会信任别人,辛沉却天生深谙此道。直觉告诉他,燕泽本性不坏,否则他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挑起内乱颠覆妖狼族,而不是为了族内的平衡与自己谈条件,更不会几次三番为了妖狼族出生入死。大概他只是暂时被什么蒙蔽了双眼,尚在挣扎与徘徊,他需要点时间。
辛沉给了他时间与信任,结果并没有辜负他。他不想去了解燕泽背负的深仇大恨,也不想知道他之前到底做了什么,他只知道燕泽已经受到了世间最残忍的惩罚,意中人受自己连累而死,大概没有比这更锥心的了。
据陆域所言,燕泽的伤势大体上已经全好了。可是却迟迟不醒,大抵是不肯醒吧……辛沉叹了口气,起身回屋。
还未踏出门槛,耳边忽地一阵嘈杂,眼前的事物也模糊了起来,他堪堪扶住门框,想缓一缓,可能是刚刚起身起得急了。
可是想缓没缓成,噗通一声倒地。
半晌,他又自己爬起来,慢条斯理地掸掸灰尘,整理衣襟,再走回床榻附近,俯身端详起沉睡的燕泽。
唇边一丝狞笑浮现,“泽儿,背叛为师的下场,你日后慢慢便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