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逆着如练的月光,一身如墨长袍,无雨之夜却撑着一把黑伞,伞周刻着诡异的暗红色花纹,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在月光下缓缓流动。玉色伞柄下垂着一只乌黑发亮的铃铛,铃铛周身被繁复的刻纹覆盖,随着来人不紧不慢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不大不小的叮铃声,声音不比普通铃铛那般清脆,倒有些喑哑幽深,于暗夜里听来,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不是胡魅。
辛沉松了口气,垂下头侧身避让,思索着来者何人,是敌是友。
一双黑靴绕过他往屋内走,没有因为看见辛沉而有丝毫的停顿,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平视前方,身姿飘逸,有如闲庭散步。
进了屋也不收伞?辛沉经不住好奇,与那人擦肩而过时,状似无意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辛沉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骇人的阴郁和寒意从那双眼里漫出来,冻结了整个屋内的温度。他慢慢转回眼珠,吞了口唾沫,想抽自己两耳光,辛相啊辛相,当年你因为这糟心的好奇心吃了多少苦头你都忘了?怎么重新活一回,依旧改不了这老毛病?
辛沉内心翻江倒海。那人在他身后一步处停住,铃铛的叮当声骤止,屋内陷入异常难熬的寂静,辛沉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从不知道呼吸声能大到如此震耳欲聋的地步。
由于距离之近,辛沉半个身子都被笼在伞下。
“你能看到我。”撑伞的人开口,声如其人,冷冽如冰,如金石碰撞。
尾音下压,不是问句。
辛沉暗忖,难道本相不应该看到兄台?这么大一个人本相看不见岂不是瞎?
可转念又一想,不应该被看到的是什么?孤魂野鬼?辛沉倒吸一口凉气,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着黑衣,撑黑伞,周身阴冷,不是鬼是什么?这一推测更懊恼了,本相居然与鬼兄对视了!流年不利!祸不单行!
这要是被鬼兄惦记上怎么是好?辛沉抱着雪狼的手紧了紧,决定装傻充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撩起袍子席地而坐。
本相什么也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鬼兄你有何要事速速解决,不必顾忌我。辛沉一脸戚戚然地看着怀中辛二娘的遗体,委实一位刚刚丧母伤心欲绝的孝子。
鬼兄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辛沉用余光瞥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岁月的沉淀感彰显无疑,古朴老旧的黑色羊皮封面上,书着三个字,辛沉眯起眼睛也没看清具体是什么字。
跨过一个又一个死相或惨烈或平和的小妖尸体,鬼兄停驻在堂屋中央,本空空如也的地上凭空变幻出一张梨花木太师椅和一张黑漆翘头案,鬼兄坐下,自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雕花镂空毛笔,伏案在那本小册子上专注地写着什么。
而那把黑伞则自行浮到半空中,无风自转,铃铛叮叮当当响得颇有节奏和韵律,听来似是一首曲子。
辛沉此刻已经完全忘了要伪装自己非礼勿视的任务,有稀奇不看枉为人,不对,枉为妖。
约莫过了一刻钟,毫无动静。
鬼兄这么端坐着练练书法,听听铃铛,倒也是一只安静惬意的鬼。辛沉撑着下巴羡慕地想,前生的他无非也只是想等到太平时候,便功成身退,在府逗逗画眉听听小曲儿,赏赏花吟吟诗而已,奈何天不遂人愿……
辛沉杂七杂八地出神想着,铃铛声戛然而止,他抬眼望去,这一望不要紧,心中惊涛骇浪差点掀了顶。
自鬼兄跟前起,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人排了一条又细又长的长龙,延伸到屋外,一眼觑不到尽头。
这些……莫不都是鬼吧?辛沉眨眨眼睛,细细观察那些排队等候的“人”,通体闪着暗沉的灰光,脚不着地,轻飘飘地浮在地上两寸处,一个个低首敛眉,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甚是乖巧听话。有几张面孔有点面熟,辛沉认出是地上躺着的刚死去的小妖。
真都是鬼。辛沉咂舌,这一日,不光见到了妖,还见到了鬼魂。此番重生,真真是颠覆三观。
辛沉伸长脖子扫了一圈,不知这些鬼魂都聚到此处所为何事,自然而然地看向始作俑者,那张太师椅里的男子。
排在第一个的鬼辛沉认得,是之前扔他小石子的那位,在刚刚的乱战中不幸被胡魅当了肉盾,被藏雪一鞭子抽得背过了气去。
鬼兄淡淡扫了他一眼,手中的小册子刷刷地自己翻动着,随后停在了某页。
“狐妖胡羌,生于大宣景熙十年,卒于金元崇武二十四年,享年三百五十六岁。本人无误?”鬼兄肤色青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眼角还爬着诡异的紫色经脉样裂纹,面无表情的样子十分有震慑力,威严压顶。
叫胡羌的狐妖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鬼兄手执朱毫勾了一下,“死因为何?”
“于方才与辛二娘的混战中,被妖神鞭扫中。唉,我知道我肯定还得折在这泼妇手上,年轻的时候是……”胡羌恶狠狠的语气在触到男子阴冷的眼神后,顿时萎靡下来。
“去吧。”鬼兄明显不想搭理他,扬了扬下巴。
胡羌婆婆妈妈地不肯走,磕磕绊绊地问:“阴差大人,我我我……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大恶之事,您看,是不是可以……”
鬼兄头也不抬,不咸不淡地道:“善恶功过,判官面前自有定夺,功则奖,过则罚,天道好轮回。”
胡羌脚下打了个颤,估计自己也知道自己生前没少犯些混账事,愁眉苦脸,十分不情愿地踱到浮在半空中那把兀自旋转的黑伞下。
一道金光闪过,魂便没入了伞中。
旁观的辛沉瞪大了眼睛,瞬间明白了这位鬼兄是类似于黑白无常的阴差。
若世上果真有地府有阴差,怎么本相当年吹灯拔蜡之际一根毛都没见着?莫不是死得太惨,吓着来勾本相魂的阴差了?
等等。辛沉猛地抓到了什么,刚刚那个胡羌生于大宣景熙十年,这么说来,是本相死前五年。卒于金元崇武多少年,金元崇武?辛沉默然,这是哪个朝代?这胡羌死的时候是三百五十六岁……如此说来,哦,本相死了三百多年?
三百多年啊……
辛沉愣了半晌之后,火冒三丈。
这,真真是岂有此理!居然让本相做了三百多年的孤魂野鬼!这地府是如何办事的?寻不到本相的魂魄算了,怎么还让我附在狼妖的身上?
辛沉越想邪火越盛,恨不得立刻去地府找阎王爷算账。
正旁若无人地思考着找阎王爷议论时的说辞,一双黑靴停在眼前。
辛沉心里咯噔了一下,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抬起头,刚刚那么一长龙的小鬼已经全不见踪影,心里赞叹一句,这位阴差的办事效率真是高。
“辛离陌,雪狼堡少主。昨日午夜身亡,已入轮回。”那位阴差大人看了手中册子一眼,语气颇冷,“你是谁?”
辛沉放下怀中雪狼,站起身,拍拍沾了灰的衣摆。施施然作了个揖,恭敬地道:“在下辛沉。”
“夺舍?”阴差眯了眯眼睛,眼中有凌厉的光闪过。
“恕在下愚昧,不知此二字乃何意。”辛沉道。
“借尸还魂。”
辛沉抽抽嘴角,“在下确实借了辛离陌的躯体,但并非在下本意。在下一醒来……”
“哼,大胆妖孽,还不速速实话招来!”不等辛沉解释,阴差大人猛地呵止,伸出手,一勾。
辛沉眨眨眼睛,阴差大人这个手势……是让本相过去?
阴差大人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再一勾。
辛沉:“……”这是在让本相过去吧?
阴差大人凝视着他,困惑的表情渐浓,招魂戒竟对他没用?
“阴差大人,您这是……”辛沉忍不住开口,觉得场面有些……尴尬。
阴差大人若有所思的收回手,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玉色戒指,盯着他不发一语。
半晌,被盯得浑身发毛的辛沉听到对面的人犹疑地开了金口,“人魂?”
辛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在下前世乃人,不知怎的,进了此妖的身体。”
阴差大人接着又陷入了沉思。
“您看,是不是可以让我去地府见一下阎王爷他老人家,在下有要事相问。”辛沉说出了心中诉求,忐忑地望向他。
“人魂非我管辖之事,有事去找谢必安和范无救。”阴差大人皱皱眉,撂下一句话拂袖往外走。
“诶!大人留步!”辛沉急忙开口。
那人果真顿住。
“不知谢必安和范……无救是哪两位?”辛沉问。
“黑白无常。”阴差大人并不转身,冷冰冰吐出四个字,便倏一下没影了。
“诶……等等……”本相还没问,要怎么找黑白无常这两位仁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