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突然间不省人事的古不语撂回榻上,辛沉盯着他默默站了一会儿,拿起玉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已是寅时,凌晨的临安街完全失了夜间的繁华喧闹,夜市已毕,早点摊子还未摆出来,只寥寥几人步履匆匆,风过,枯黄的叶子打起卷儿,徒添几分寂寥。
这么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辛沉踢着小石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曾经想过,如若真有哪一天,老天不开眼让他再遇到赫连璧,他一定穷尽世间最穷凶极恶之酷刑折磨他凌辱他,以求稍解心头之恨。
是的,他恨赫连璧,不是恨他对他处以凌迟之刑,令他受尽千刀万剐之苦,世间死法千千万,于他而言,这种死法除了更刻骨铭心、骇人听闻些,终究也不过是个死。只是……那一刀一刀地下去,每一刀,他对赫连璧的恨意深一分。他时常在想,为什么,你终究还是选择不信本相?为什么,你连陆域也不放过?为什么,你能把我们的少时情谊抛得一干二净?
重见赫连璧,他很想当面质问他这些问题,然而可笑的是,他居然全然不记得?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没有记忆甚至早改头换面的赫连璧还是赫连璧吗?
自然不是,他只是勾魂狱使古不语罢了。
行至一处偏僻的小巷口,辛沉猛地脚下一滞,他慢慢侧过头,盯着黑黢黢的窄巷良久,他嗅到从那巷子深处散发出来的浓烈到呛鼻的腥气,不是血腥味,而是那种长久不见天日的腐烂的浊腥气。
直觉告诉他,此间必有妖物。
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辛沉后脚跟一个麻利的扭转,云淡风轻地甩甩衣袖,大不了本相另择路而行。
脚还未抬起,身后突然刮起一阵罡风,辛沉一个踉跄,整个人被一股强劲的吸力拉进深巷。
落地前,辛沉苦笑,他重生后第一次回人间,这祸事接二连三地蹦出来,合着都搁这儿等本相了吧?
进了巷子,那股腥气仿佛突然迸发,熏得辛沉头重脚轻。他慢腾腾地自地上爬起来,摸出袖中藏雪,猛地一甩,妖神鞭击打到布满青苔的墙壁,发出一声清脆洪亮的噼啪声。
“谁?”辛沉转过身,面朝巷角腥气最浓烈处,那里,似乎有一双闪着红光的眼睛。
对方似乎并没有与他多废话的雅兴,直接出手又是一记罡风,风口似刃,辛沉堪堪躲开。
如此几个回合,对方终于沉不住气开了口:“你不是人?”
“这位兄台,技不如人,出口损人,未免太不厚道了吧?”辛沉盯着那暗沉的阴影处,扯开一个和气的笑。
“哼,我是说,你非凡人。”那人的声音吱呀嘈杂,像是干涩的枯枝被金石之器碾压研磨,有些刺耳。
辛沉不适地掏掏耳朵,摆摆手道:“这位兄台,你能不说话还是别说话了,你这天外音色本相承受不起。”
“本相?”那人不但没有噤声,音量还陡然拔高了几阶,直把辛沉逼得后退了几步。
“你是哪朝哪代的丞相?”听声音,那人明显激动了起来,巷子里的黑气也愈发嚣张,张牙舞爪地朝巷外奔去。
辛沉心中一凛,此乃厉鬼之气。
未等辛沉回答,一道黑影倏地凭空而现,挡在辛沉跟前。
“妖孽,逃了三百年,今日本差非收了你不可!”那道黑影一现身,便迫不急待地一甩手中足有碗口粗的铁链,怒喝一声,飞冲上前。
黑无常范无救?辛沉眨眨眼,原地转了一圈,随后抱臂倚靠在墙壁上,作壁上观。
范无救在明,那只厉鬼在暗,小巷子又不太能施展开拳脚,辛沉看得出来,范无救打得颇为闹心,几次三番都扑个空。
“阴差大人,三百年前你没能逮到我,三百年后,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吗?”那只厉鬼放肆嘲笑起来,一只巨大的白骨枯手劈空而来,死死攥住范无救的追魂索一端不放。
范无救面上寒气逼人,嘴角抿成一线,攥着追魂索另一端与它互成掎角之势,他眼中爆出冷光,重哼一声道:“当年是本差一时大意才让你侥幸逃脱,若不是你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地到处苟藏偷生,本差早将你缉拿回地府!”
“分明是你没能耐找到我,却说我藏得好,倒也大言不惭!”话音一落,骨手突然撤力,缩了回去,范无救连退数步。
还未及范无救反应过来,骨手又从另一边斜下里横空而来,范无救发起狠一声暴喝劈手是一掌,打断了骨手手臂处一根前臂尺骨,然而这一断并没有拦下骨手的汹涌来势。
范无救一个闪身灵活一跳,避了开去,等一落地,心下咯噔一声,不好,骨手的目标不是他,而是……
辛沉表示,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看场打斗戏,没想到又被拉上了场。眼见那只散发着腐尸气的骨手以雷电之势掠到跟前,躲是躲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生抗。
骨手一把抓起他,悬在半空中。枯指硌在辛沉的肋骨上,勒得他提个气都觉得肺在疼。
“说!你是哪朝哪代的丞相!”骨手的主人显然失去了耐心,越勒越紧,辛沉双手拼尽全力死死抵住,护住自己咽喉。
“本相为何要告知于你?问人姓氏前须得先自报家门,才是礼数。你做鬼之前也是人,难道不通常理?”死到临头还嘴硬,乃辛相一大特色。
“那好,既然你不说,我也不管你是哪朝哪代的,先弄死了作数!”骨手猛地收紧,竟是要活活掐死辛沉。
“妖孽!你身上人命无数,罪孽滔天,再不早日回头是岸,怕是连地府也容不得你了!”范无救勾魂索缠住骨手前臂,死命往外拉。
骨手两厢受力,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碎声响,有骨屑剥落飞扬在空气中,漂浮在鼻子下方,刺得辛沉直想打喷嚏。
这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本相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辛沉摸摸鼻子,默念心经,左手食指上跳起淡蓝色丹火,丹火由豆子般大小逐渐壮大,照亮了辛沉被勒得有些充血的脸。
“这位兄台,想不想尝尝火烧骨什么滋味?”辛沉勾起唇角,用丹火对准了压在自己肋骨上的那根枯指灼烧。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阵阵类似烧焦羽毛的气味,眼见那根枯指渐渐被灼黑断裂,骨手轻颤了一下,略微松了松气力。
辛沉长舒一口气,随即又被死命掐住。
这位仁兄倒是条不进棺材不落泪的主儿,辛沉啪啪啪点起几枚丹火撒出去,落在骨手不同的位置,火苗一沾骨立马熊熊燃烧起来。
妖之丹火,冶金锻铁,摧枯拉朽。
躲在暗处的厉鬼惨叫一声,骨手便卸了力,自半空中散了架,辛沉稳稳落地,朝范无救扬扬下巴,嘚瑟地挑眉。
范无救赏了他一个白眼,黑着脸没好气地道:“又被它跑了。”
辛沉拍拍他宽阔的肩膀,安慰道:“无妨无妨,范狱使再好好修炼修炼,定有一日能成功的。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一日,它自己逃得没趣了,投案自首了。”
范无救的脸彻底黑了。
“浮深。”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辛沉一愣,暗叫一声不好。
“啊哈哈,殊方兄,你如何到得此地?可是寻我来了?”辛沉换上一脸谄媚的笑。
毓华灵君的脸色并不比范无救的好看到哪里去,自从燕泽与他说辛沉来了人界,他便有些惴惴不安。方才他刚刚躺下,腕上通灵绳突然蓝光乍现,他便知晓辛沉有生命之忧,忙失魂落魄地赶来。
“方才可有什么危急的事发生?”毓华灵君一身素白中衣,眉间拢着忧色,一把捞过辛沉上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