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作祟的辛沉其实挺想问,古不语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要赎什么罪,暗搓搓地自行想象了无数。
古狱使前世可能是个负心郎,犯下不少桃花孽;又或者是个杀人狂魔,背了命案无数,如此这般云云。
想问,可又觉得自己跟他似乎还没有熟到可以肆意谈论私事的地步,问了未免显得逾矩,只好按下暂且不表。
辛沉没有询问,轻车熟路地把古不语往之前自己的卧房带。一路上,古不语也没有吭声。
进了卧房,辛沉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因为这里可能是这相府里最干净之处,几乎可称得上是一尘不染。
窗明几净,家具依旧是那几样,虽然破旧但看得出来被精心维护,被衾叠放得整整齐齐。
窗扉洞开,窗台下的矮几上,摆放着一只淡天青双耳花瓶,瓶里插着一枝淡黄月桂。
辛沉勾起唇角,温柔一笑。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每逢月桂开的季节来的格外地勤,每回来都要折上一枝带回,说这花香安神怡人,要插在寝殿里助眠。
“你在笑什么?”古不语靠在床头阴沉开口,胸口的疼痛慢慢缓解,一抬头看见辛沉盯着花瓶笑得一脸宠溺,觉得甚是刺眼。
“没什么。”
辛沉跃上窗台,背靠窗柩而坐,一条腿弯起,一条腿荡在空中,微微阖上眼。前世闲暇时,他时常这么坐着,望着窗外父亲为讨母亲欢心亲手而植的月桂树,只是树还在,栽的人和看的人却早不知魂归何处了。
月光下沉静如水的辛沉,敛了淡金的眸,侧脸望着窗外,衣袂随风轻荡,一派悠游自在。古不语眼前却浮现出方才树下那张挂着一行清泪的脸,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胸口心脏的位置,那张脸怔怔地看向他时,他胸口便莫名酸楚发颤。
这个人在这里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方才你那堆‘私房钱’里,可都是要赠给心女子的物事?”古不语轻轻皱眉,问道。
“嗯?”辛沉转过脸,“心的女子?何故如此问?”
古不语轻嗤一声:“那些东西上刻的花纹,鱼戏莲,蝶恋花,竹梅绕,皆是男子追求心之人时才会用的。”
辛沉怔然,一时语塞。
花纹?他从未注意过花纹,在他眼里,只有材质和这个材质能变卖多少的银钱……赫连璧应该也是随便让内务府挑来赐给他的吧?否则他脑子有疾送本相鱼戏莲?蝶恋花?竹梅绕?辛沉抽抽嘴角,诡异,委实诡异。
而辛沉的默然无语,无形中则是肯定了古不语的猜测。他眸光一暗,看来这座宅子寄托了此人悠
悠三百年来的情思。
两厢沉默,燕泽要待明日才能来接他。辛沉枯坐着枯坐着,觉得甚为无趣,觉得此处应摆上一壶竹叶青,再加上两碟蜜饯长生果,举杯邀明月,与人畅谈古今。
辛沉看了阴郁的古不语一眼,这人若要是古狱使,也勉强能接受。
念头一出来,辛沉的酒瘾跟肚里的馋虫都开始蠢蠢欲动,经过南风馆一席后,辛沉大概知晓了辛离陌不堪一击的酒量,所以他一再控制酒瘾,毕竟喝酒误事。
可眼下……
“古狱使……”辛沉搓着手,与他商议道:“你这儿有没有酒?随便什么酒都可以。”
古不语看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没有。”
被两个字无情堵回去的辛沉瘪瘪嘴,一把跳下窗台,决定自力更生。
“你走了?”
“不,我去买酒。”
古不语:“……”
罢了。古不语叹了口气,一伸手,手上多了一只青白釉酒壶,并两盏夜光杯。
辛沉喜滋滋地接下,摆放在矮几上,盘腿而坐,各斟了一杯。古不语还没拿起酒盏,辛沉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
“呼——好酒!”辛沉捏着空杯,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歪过身子斜倚在矮几上,“这个时候要是还有两碟……”
话音未落,矮几上凭空而现一碟桃脯,一盘长生果。
辛沉惊讶挑眉,拈起一枚色泽金黄,半透明的桃脯端详了一番,表面结着一层细腻的糖霜,放入
口中,清香甜美,甜中带酸。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古不语一眼,古不语毫无所觉,也盘腿坐下,拿过酒杯。
“你不吃?”辛沉拿过一枚桃脯递过来,古不语嫌恶地往后躲了躲,“不吃甜食。”
辛沉中指与拇指**着那枚桃脯,若有所思。末了,把桃脯抛到空中,再用嘴接住,挑衅地朝古不语挑眉。
看着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古不语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公子本冷峻,笑起来却如春风化雨,眼带桃花。
此情此景,仿佛从前一幕重新来过,分毫不差。
“古狱使,在下记得,你曾经受我箫声召唤?”辛沉摩挲着酒盏杯沿,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古不语送到唇边的酒盏顿住。现在他心里,什么事情都毫无头绪,又都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箫声,召唤,仙君,突如其来的疼痛,那股异样的悸动,还有……眼前这个人。
到底,自己是谁?与这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我估计那次古狱使也不太能确定,所以拿走了本相的箫想求得一个验证。”辛沉歪头托腮,笑着看他,眸中似有星光点点。
古不语脑中似乎有什么轰然倒塌,砸下四个斗大的字:媚眼如丝。
“咳咳咳……”猛地被酒水呛到,古不语被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砸得心神恍惚,啼笑皆非。
“啧啧啧,何必如此激动?”辛沉递过去手巾,细细打量他。
不像,外貌上没有一处地方相像。
仰头又是一杯下肚,辛沉道:“我猜想,古狱使应该也想知道这箫声有何玄机,不如今日,我们好生弄明白搞清楚,如何?”说着,他自背后腰带上拔出方才那根玉箫。
一见玉箫,古不语忙不迭地别开眼,迟疑了一会儿,点头道:“也好。”
与其自己苦寻无果,不如来个开门见山。
辛沉端正坐姿,双手持玉箫,一串轻快婉转的调子飞扬而出。玉石质地坚硬且脆,毁百个才能成一根玉箫,玉箫本多做装饰之用,为显尊荣显贵,实则音色远没有竹箫空灵。
但辛沉一首曲子吹下来,技术高超地完美规避了玉箫的缺点,而把玉箫音质纯净的优点发挥地淋漓尽致。
一曲毕,古不语抚掌,“好一首‘碧涧流泉’,流水泠泠,清脆明朗,意趣盎然。”
辛沉勾起一抹淡笑,“承蒙夸奖。不觉得有何异样?”
“不觉得。”古不语心中也纳罕,如此看来,那次不小心受召只是巧合?
辛沉又接连吹了几首曲子,古不语除了觉得辛沉曲艺高超,箫音靡靡,此曲只应天上有之外,别无所觉。
辛沉嘴角的笑意加深,饮下一杯酒。
不知不觉间,酒壶见了底。
“不知这首曲子如何……”他的醉意已经漫上眼角眉梢,淡金色的双眸有些迷离,闪着奇异的光盯着古不语。
“你醉了。”古不语站起身,这壶竹叶青似乎后劲很足,连他也有些昏昏沉沉。
“好曲总在微醺时刻,才能有所突破,精益求精。”辛沉略为沉吟,吹奏起来。
从第一个音调羌然入耳,古不语明显感觉到心弦震荡。随着箫音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他的心弦时紧时松,心跳时快时慢。
有模糊的画面极快地闪过脑海,那些似乎蒙上一层薄纱的画面里,有月桂花落满庭院,有明黄色龙袍加身,有百官朝贺,有龙案上一纸诏书……他虽不明白不清楚这些场景都是何时何地发生的,但他知道,这些场景是他丢失的记忆,而他的记忆里,角角落落都满是同一个人——一个叫浮深的人。
箫曲并没有坚持到结尾,而是在中途戛然而止。
古不语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的惊恐胜过任何一样感情。
辛沉加深的笑意慢慢放大,最后竟仰天长笑起来,直笑得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水,泪水在月光下折射的光刺得古不语心头绞痛。
“你可知……刚刚……那首曲子是什么?”辛沉从肆意的笑声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
“那日我受到召唤时,你吹的那首。”古不语眸光暗沉地定定看着疯癫的他。
“是啊,是啊,是那日那首。我该早猜出来的。”辛沉停下笑声,抹了把眼角,“这首曲子,天知地知我知,剩下的还能有谁?”
“竹叶青,桃脯,月桂插花……”他喃喃自语,唇边的笑容泛着苦意,“除了他还能有谁知晓?”
古不语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赫连璧,你为何成了现在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