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沉死了。
大宣朝宰相,死相有些惨烈,凌迟处死,行刑于东市,应该吓到不少老少妇孺,辛沉恍恍惚惚间有些自责,他觉得身上有点疼,却也不是凌迟时钻心刻骨的那种疼,他有些神志不清,有些困,不时冒出些零零星星的记忆片段。
飘飘忽忽的,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庭院里栽满了月桂的宰相府邸。
看到自己身着方心曲领的绯色朝服,黑纱官帽,白玉腰带,长身跪于阶前,神色庄重地接过宫人手中的明黄圣旨,听到自己难掩激动的声音朗声道,“臣,遵旨。”
一步错,步步错。
自此,初掌相印,一身绛紫官袍,一品仙鹤补,立于朝堂之上,做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年未而立官居宰相之人。
是夜,宰相府大宴宾客,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间,一声尖利的公鸭嗓惊了在座众人,皇帝御驾亲临,身边还跟着未及换下朝服的左司马。
辛沉爬下酒席,慌张迎驾,还不忘朝左司马挤眉弄眼,满脸得意之色:所谓官大一阶压死人,以后等着本相给你穿小鞋。
陆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愤然扭头。
“皇上,夜深露重,您派个人传达一声好,何必亲自来?”辛沉行完大礼,起身道。
“今夜卿府上歌舞升平,朕也来凑凑热闹,顺便贺个喜。”赫连璧用着自己带的白玉琉璃樽,品着自己带的御用普洱茶,慢条斯理地道。
辛沉抽抽面皮,心里暗骂小狐狸,明明是来露个脸好压压本相的官威,还扯个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过辛沉一向阳奉阴违惯了的,立马换上感激涕零的神情,狗腿地道谢:“臣惶恐,有幸得皇上青睐,蓬荜生辉,只是府上实在过于寒碜,恐怠慢了圣驾。”
“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朕自幼知道你一穷二白,两袖清风,府上除了水,样样都缺,所以所需的物事朕都自备了。”赫连璧扬扬手中玉樽,挖苦道。
候在一旁的左司马强忍着笑,小白脸憋得发红。
知道本相穷,也不思量着御赐些金银珠宝让本相手头宽裕些,辛沉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面上却是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臣一不贪污受贿,二不搜刮民脂民膏,三不做倒空国库的勾当,穷一点是自然地,臣穷得……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四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如此甚好,朕能得辛相这等清官能士以用之,实乃我朝之幸。”
“能得如皇上这般的圣明贤君以辅之,是臣祖上积荫!”
赫连璧抚掌大笑,唤过左司马,恳切地道:“如今你二人,乃是朕的心腹之臣,朕的左膀右臂,卿们可愿与朕携手,共创大宣盛世?”
陆域、辛沉叩首:“臣,必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龙心大悦。
肝脑涂地未必,不过确实是死而后已了。辛沉躺得不大舒服,翻了个身,他昏昏沉沉地想,早知落到如此境地,当年不该接下那道圣旨,那不是升官通告,而是催命鬼符!忽然觉得胸口略凉,那感觉像是凌迟时骨肉暴露在冷空气中,寒得他牙齿打颤,却驱不走他排山倒海的困意。
“浮深,今日你加官进爵,荣升宰相。可有什么想要的,朕赏给你!”宾客喝完闹完,陆续撤席。
庭院寂寂,月桂浓烈的香气熏得人几乎神志不清。
“臣要纹银五万两。”辛沉逮住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赫连璧笑而不语。
“这要不行,赐臣良田五十亩好。”
赫连璧神色不动。
“这也不行?”辛沉垮下脸,犹不死心,“那不要别的,给臣绸缎五百匹总可以吧?。”
“浮深,穷归穷,不能短志气。”赫连璧揶揄。
“皇上那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辛沉瞪了瞪眼睛,又不敢让他看见,便借着捶腰的动作来掩饰。他一向有腰疼的旧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病根儿。锤了一会儿还是疼,便干脆席地而坐,背靠月桂树。
赫连璧掀开明黄色龙袍,也坐下,与之并肩。把别在背后龙纹腰带上的一样东西取出来,递到辛沉眼前。
辛沉眼前一亮,那是一根玉箫,温润而泽,晶莹剔透,在月光下光华流转,箫身镂刻着如意云纹,坠着金色丝绦。
他伸手欲抢,赫连璧手上一转,轻而易举地避开他的魔爪。
“此玉箫乃由上等和阗青白玉雕刻而成,由朕亲自绘稿设计,经宫中最好的玉石匠之手,前后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得了来。”赫连璧晃了晃那根得来不易的玉箫,不怀好意地觑着辛沉。
辛沉咽下一口口水,皇帝亲手设计,玉质又如此上乘,可换多少真金白银?起码五万两!不,五十万两!
辛沉心下算计地飞快,盯着玉箫的眼神都不对了,泛着幽幽绿光。他腆着脸干笑道:“这……不是赏赐给微臣的吗?”
“确实是赏给你的,”赫连璧道,“不过,朕有个条件。”
“皇上但说无妨。”辛沉拱手道。有要求快提,本相说什么都要拿下这笔飞来横财!
鱼儿已上钩,赫连璧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清冷的音色响起:“不难做到。朕未大婚之前,卿也不许婚配。”
“好!”未及听清,辛沉便一口应下。
“呃……啊?”等反应过来,玉箫已到了自己手上,约定既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金山银山面前,辛沉未及深想,抱着心心念念的玉箫,激动难耐,恨不得立刻狂奔至当铺。他似乎已经能看到珠光宝气的新宅在向他招手。
“卿知晓私自变卖御赐之物该当何罪的吧?”赫连璧笑得和风细雨,眸里似有星光,点点闪闪。
闪瞎了辛沉的狗眼!不能变卖本相要这东西有何用!辛沉哀嚎,赫连璧,你这只奸诈的老狐狸!
第二天,辛沉早早地起床,去变卖了玉箫,换了真金白银堆在府里,夜夜抱着清点,乐得合不拢嘴。
第五日,那只玉箫出现在皇帝书案上。赫连璧阴恻侧的笑让辛沉心里打鼓。
果然,皇帝送还了玉箫,缴了全部变卖所得,罚俸三个月。
辛沉捧着玉箫沉吟良久。
又过了一月有余,辛沉去抚州视察,携上玉箫,寻了个荒僻小当铺再次变卖了,揣着一沓厚厚的银票回京述职。
哼,天高皇帝远,看你还能不能赎回来。
翌日,玉箫似能自动寻路,又回到了御书房。
收缴所得,罚俸又三个月。
如此两次三番几个回合,辛沉对着赫连璧手上那只要命的玉箫苦笑。
“卿,一年的俸禄都已罚完,你可还要再试?”赫连璧拨拨杯中的清明新茶,斜眼看他。
“不试了不试了不试了。”
再试本相这一年等于呕心沥血替皇帝白干了。
唉,又要找陆域小子打秋风,辛沉愁云惨淡地收下跪谢。
于是那只箫这么在宰相府安家落户,被辛沉丢在不知哪个角落的匣子里积尘生灰。
那只箫是否还在?相府被抄了,箫也该充了公罢?唉,到底还是真金白银实在些。
辛沉长叹一声,有些委屈。实在是困,支撑不住之际,却又想到了左司马陆域那张小白脸。
对了,陆域在他之前死了。为了自己卷席死谏,最后自刎于宫前,听说死前还高呼:忠义无道,正气衰竭,国将不国,大限将至。哈,临死倒是出了回威风。
帝甚怒,掘其尸鞭之,犹不解恨,抄其满门,诛其九族。当然这些个消息,都是他在天牢里关着的时候,牢头大哥好心告诉他的,边说边唏嘘不已,投来无比同情的眼神。
这小子还是很讲义气的,辛沉当时心想,虽然平时咋看咋不顺眼,关键时候,只剩下他了。
这样,朝廷的两大中流砥柱,皇帝的左膀右臂都死了。
也不知赫连璧一个人要如何管理那片国祚渐衰的莽莽山河?又是正逢大旱,民不聊生,又是边防吃紧,国库空虚……辛沉暗暗啐了自己一口,他都能狠下心把自己凌迟了,本相又何必担忧他的河山?真真是犯贱!反正本相也死了,安安心心去投胎,要紧的事只有一个,是争取在阎王爷那儿为下一世谋个好命格,可别再像这一世了。
也可别再碰到赫连璧这样的了,真真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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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这大宣朝毁得太快,快得出奇!你见过哪个国家短短四个月时间,被连锅端了?”
小茶楼里,商人模样的小贩们嚼着花生米,啖着小荔枝闲扯淡。
“可不是么!我那时候还在关外走一批私货,一回来,得!改朝换代了!”
“我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呢。”有人附和。
“嘿!别说你,我住在临安城脚下,听说是晚上破的城,我都没听见金戈马蹄声。你说怪不怪?”
“那是根本没打仗,直接开门投诚了。”
“这么降了?”
“是啊!你说这大宣朝也算是家大业大的,怎么这么不济呢?窝囊!”
“唉,这宰相跟左司马一死,剩下的都是些烂泥货色,能不亡吗?”有人慢悠悠吐出一句话,所
有人都沉默了。
“可怜我辛相如此忠肝义胆,死得……死得竟如此……”说话的人一脸心有余悸。
还有比凌迟更惨的死法吗?答案是,肯定没有。那场面,观摩过的人都三月闻不得肉香。
“该千刀万剐的应是赫连璧那昏君才对!喝毒酒留全尸真是便宜他了!”有位兄台啐了一口,恨声道。
“说得好。”立马有人抚掌叫好。
不久前,赫连还是皇姓,大家都讳莫如深,现在么,如同路边阿猫阿狗的诨名,可以随便唤。
“听坊间流言说……”一位尖嘴猴腮的小贩突然压低嗓子,用手半掩着嘴,神秘兮兮的样子很快受到注目,众人一听“坊间”二字,皆凑过身子,侧耳倾听。
“那赫连璧跟辛相之间有……不可道与外人道的关系。”“坊间”兄说完连忙坐直,眯着眼贼笑,一脸高深莫测。
“哪种关系?”一个十六七上下的年轻伢插嘴。
“还能是哪种关系,你忘了,那辛沉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回回坐轿出府一趟,回来轿子都塞满了花,连轿顶的缝儿里都不放过。”
“可不是,我那臭不要脸的婆娘,天天搁官道上守着,想一睹辛沉真容。”这句话出来,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长的美咋了?”那位年轻伢仍一脸雾水。
“那昏君直到死都是孤家寡人一个,都说他好男色不近女色。你说咋了?”有人故意逗趣,年轻伢这下倒是懂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我看这事*不离十。”
“合着,是赫连璧求不成反起杀心?”
“这里面,不是还有个左司马陆域吗?”
“是啊是啊,听闻辛沉得知陆域死了,在天牢里为了他痛哭三日!”
“对对对,我啊,有个远方表叔,在宫中当差,说是本来对辛相的判决的是秋后问斩,这辛沉一听闻左司马死了,在牢里寻死觅活地要面圣!然后啊,改成斩立决了!”
“怎的又改了?”
“说是辛相于御前口出**,无视尊卑,指着皇帝鼻子,大骂特骂来着!”
“这辛相……倒也是条汉子。”
众人齐齐点头,面怀敬色。
“合着,是丞相跟左司马好了,赫连璧醋性大发,搞个鱼死破?”
这谣言一开头啊,越发没有边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