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了很满意, 果然她的人, 历古以来都是干净纯粹的。原先她总在想,当初琉璃宫里一场风月事, 他半推半就便从了, 也许他生来就是个不羁的人, 对感情也没有那么执着。可是后来的种种证明她错了,她想起苍梧城外大战蛊猴之后,他为了和她独处, 一下带她飞到了白狄的边境。那时候多美啊,到现在回忆起来, 仿佛还能嗅得到月桂的芬芳。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细声说:“接下来不许你再接近那些鲛女了, 她们会打你主意的。”
他笑起来,两手紧紧揽着她, “那鲛宫怎么办?不找了么?”
“让那些光棍去想办法。”她仰起脸,微笑望他, “你不一样, 有家有口的, 还带着孩子。不修修德行, 带坏了米粒儿怎么办?”
他高深地向她抛了个媚眼, “那你说,咱们做那事,米粒儿知不知道?”
崖儿红了脸,“他还小, 什么都不明白。”
他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我从你身上把他取出来时,他才十来天大。”
也就是前面的两次全作废了,直到雪域里才怀上,仙君当个爹实在不容易。起先八寒极地里父子俩相依为命,他把左掌紧紧攥在胸前,怕孩子受到伤害,多希望能早早把他送回娘肚子里。可是从极地走出来,再见到她,他反倒不着急让米粒儿回去了。原因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两个人聚少离多,一旦孩子回去,三个月不能动,那岁月暗无天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点私心米粒儿不会知道吧,其实他有点担心,当初自己还是灵胎的时候,就能听见他爹对他娘说的那些腻歪话。现在轮到他儿子了,但愿仙与人的结合,会比佛与仙的结合正常一点儿。
不管了吧,如果米粒儿灵识已成,应该知道他爹受了多少苦。大人有私生活也是人之常情,他要是个乖孩子,就该学会装傻充愣。
他的心像柳条一样款摆起来,“我们回房去吧……”
结果就在这时,船舷边上的人雀跃:“她们明白没有?看样子是明白了吧!”
胡不言啧啧惊叹:“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啊,花乔木简直男女通杀。”怜悯地看看魍魉,表示兄台以后的路还很长,且行且当心吧。
崖儿忙拉着仙君过去看,宝船的阶梯已经放下去了,魑魅蹲在临水的台阶上,正和一个鲛女打得火热。顶级的杀手就要直面惊吓而岿然不动,当鲛女向他笑出一口獠牙时,他还是温柔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爱怜,最后还在她脸上抚了一下。
胡不言幸灾乐祸,“叶少游,你的脑袋和姓一个颜色。”魍魉冲他举起拳头,不排除必要的时候可能会痛揍他。
波月楼里个个都是人才,文能谈情,武能杀人,像这种勾引鲛人的任务都能完成得那么出色,谁敢说岳崖儿的领导不及兰战?当然成功的不止魑魅一个,生死门的地煞也和鲛女眉来眼去了好几轮,如此双管齐下,成功率又大大提升了。
“只是欺骗那些鲛女的感情,终究不大好吧!”大司命喃喃说,转过身,踱到长案前倒了杯茶,靠着桅杆慢慢饮。
胡不言明白,大司命这是推己及人,自己求而不得,因此格外容易伤怀。
他挨过去,友善地咧嘴一笑,怎么看都像在示威,“一厢情愿的爱情,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少一分都不行。”
他的得意全写在了脸上,大司命眯眼打量他,“胡不言,你的伤都好了么?”
胡不言噎了一下,没忘记这位上仙在他正虚弱时,捅了他的伤口。不过人家也的确救了他,这个棺材脸,虽然不那么讨人喜欢,但为人还算公正。如果他存了私欲,别说下黑手,只要见死不救,他和苏画之间的障碍就彻底清除了。
出手救情敌,这是何等伟大的情操,活该打光棍。胡不言笑道:“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大司命相救。”
大司命端着茶盏,转头眺望天际,萧瑟的身影看上去依然桀骜。他曼声问:“胡不言,我们之前好像曾经见过?”
胡不言心头一跳,讪讪道:“见过吗?没有吧!”
大司命牵出个似是而非的笑,“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蓬山上做过几年杂役。当时修行受阻,卡在最后一关过不去,那时候狐头人身……真是好笑。”
啊,是谁说神仙心善的?损起人来明明直达痛处!那段狐头人身的岁月简直惨不忍睹,是胡不言永远不想提及的丢人往事,结果竟然被情敌掌握了,还以此作为笑柄,可见这大司命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超然。
“骂人不揭短啊大司命,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大司命一脸无辜,“我只是和你叙叙旧罢了,怎么?这个旧让你难堪了么?”
胡不言气呼呼地,最讨厌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好,自己至少有一样可以彻底击败他,那就是苏画。于是他立刻又抖擞起了精神,“我一点都不难堪,反正我家苏画喜欢我的全部。大司命以修行为重,还不知道被一个人喜欢的好处。别看我家苏画平时凶巴巴的,白天闹晚上抱,这是我们之间的情趣。人生啊,惊鸿一瞥不如长情相守……”说完一顿,被自己的文采折服了,“云浮呆了这么久,不是白呆的。大司命,你有没有觉得我说话越来越有道理了?”
然而大司命不卖他的帐,凉凉一哂道:“苏画是不是真的爱你,你比谁都清楚。如果那三个月我没有离开,你以为自己有机会?”
他说完,震袖而去,留下胡不言呆立当场。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真话更伤人,这个棺材脸太厉害,一下就命中了他的死穴,他觉得那点佯装的自信渐渐要难以为继了。他说得没错,他确实趁他不在捡了漏,那时候要不是他回了蓬山,苏画死也不可能看上一只怂狐狸。至于爱不爱……他知道,她并不爱他,完全是贪恋他的肉体而已。胡不言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离家出走打算开创事业的,结果被人剁了尾巴,当了坐骑。好不容易追求到了爱情,爱情又是夹生的,苏画也蛮可怜,不知花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忍住没有投入大司命的怀抱,选择继续和他凑合。
一辈子一事无成,他垂头丧气,在那些光膀子杀手的欢声笑语里,尽显落寞。
苏画从他面前经过,看他怪模怪样,知道他又在犯病了,连理都没有理他。他只好哀哀唤了声画儿,“你看见我脸上明媚的忧伤了吗?”
苏画撇了下嘴,“你的脸都踩在脚底下了,哪里来的忧伤!”
完全不像崖儿对待仙君的柔情似水,苏门主的心是铁水浇筑成的吧!他追了上去,“我有个问题问你,金缕城出事那天,你发现大司命到处找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太迟了,什么都别说了。
她皱了皱眉,“多谢他记挂我。”
“被喜欢的人记挂,是不是格外痛快?”他哭丧着脸说,“大司命这个人多要面子啊,那天那么失态,我半昏迷中都能听见他的喊声,可见他很在乎你。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可我也知道,你更爱大司命。你和我将就,是因为他不解风情,现在他解风情了,你是不是……”他顿了下,又斟酌了片刻,终于狠下心肠道,“我想好了,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吧。女人都仰慕比自己厉害的男人,别因为我,让你抬不起头来。我想看你高高兴兴的,只要你高兴,哪怕不跟着我也行。你去吧,去找他,等上了岸我就回九州,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了。”
胡不言被自己的大义凛然感动到快哭了,可是苏画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半天,“你说完了?”
他点点头,“说完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上道?”
她抬手往甲板上一指,“那里有几口箱子很占地方,搬到船舱里去吧。”
胡不言讶然张着嘴,那他刚才说的话,她到底打算怎么表态?
人虽跟着走,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你总要给我个底啊。”
她白了他一眼,“做人和做狐狸不一样,人活着有很多重要的事,没有那么多时间考虑怎么谈情说爱。你觉得我应该很感动吗?感动你是只长相拿不出手,现在连脑子都没了的蠢狐狸?”
胡不言又被骂了一顿,可这回的骂,竟然令他有窃窃的欢喜。他觍着脸说:“你不打算变卦了,是吗?”
苏画叹了口气,大司命也许是担心她的安危,但狐狸能为她挡刀。胡不言这人满身的缺点,她也有诸多看不上他的地方,然而感情这种事,定下就定下了,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她不会换。真的换了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人,未必一切就都尽如人意。与其到时候相看两相厌,还不如在心里留下一点憧憬,别把那点美好都破坏殆尽了。
她嗯了声,“下次再说,我就真的和他好,让你求仁得仁。”
“我就知道,苏门主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胡不言眼泪巴巴,吸了吸鼻子把箱子扛上肩头,边走边道,“如果大司命再刺激我,我就告诉他,苏画爱的是我,不是他。”
苏画无可奈何地捺着嘴角,“不是我说你,明知不是人家的对手,还自讨没趣。这次是他有意刺激你么?明明是你想刺激他,结果被人反将了一军,我都替你害臊。”
他见自己的老底被戳穿了,臊眉耷眼地笑了笑。不过苏画还是很宠他的,从她对待他和大司命的态度上,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更侧重于他。可见睡多了真的可以睡出感情来,这种生命的大和谐,守身如玉的大司命根本不懂。
那厢魑魅和鲛女彻底巩固好了感情,宝船向前航行的时候,恋恋不去的鲛女便在左右两舷跟随着。
崖儿还记得枞言曾经说过,等她到了大池上,他要为她护航。现在他落进了厉无咎手里,不知那个魔头会怎么折磨他。波月楼先前虽然遭受了重创,但总算活着的人还在一起。可是枞言呢,江海淼淼,他又在哪里?
仙君见她看着海水愣神,就知道她在担心枞言。他站在她身旁,也不说话,伸过一只手来轻轻一勾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崖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倚着,海上日光大盛,云也没有几朵,这里的天宇和陆地上的不一样,“上次看见这么蓝的天,是躺在枞言的背上。那次我闯进龙涎屿,差点被守岛的龙打死,是枞言救了我,把我从水里捞起来。后来他送我上岸,我醒过来的时候,睁眼就看见这蓝天白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龙王鲸竟有那么大。”
仙君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回来的。如果我料得没错,厉无咎的船应当快到碧波廊了。等出了前面的海湾,派几个弟子御剑出去看一看。只是这大池太大,不一定能找得到他们。”
对待情敌的态度,仙君显然要比胡不言高超得多。但凡优秀的女人,难免会有几个仰慕者,像枞言这种救命恩人型的最难对付。这个时候风度和姿态很重要,一个男人的涵养究竟有多少,就看当下。
崖儿对他很感激,波月楼的人毕竟都是凡人,飞天遁地的奇术一窍不通。从木象城的码头出发后,这江海就无边无涯就让人心慌,要不是靠着一张粗绘的水域图和仙君精准的方向感,他们恐怕已经迷失在风暴里了。
天地的躁怒发作起来有多可怕,驶出码头没多久就领教到了。当时惊涛骇浪几欲吞噬一切,好在有他。他立在船头,白衣黑发在狂风中飞舞,结印画出一面巨大的防御盾,为宝船排开巨浪。怒夜之中,宝船就顶着那面金芒闪耀的气墙前进,再多的海水拍来,也是一击即散。
有他在便后顾无忧,崖儿吁了口气,“无论如何找找看吧,要是实在找不见,只好先进焉渊。如果鲛女能带我们顺利找到孤山,我们只需等鱼上钩就行了,不愁厉无咎不来。只是难为枞言,要多受那么多天的苦。”她一面说,一面北望,喃喃道,“传说鲛宫的前身是一座□□岩的城,原先是连通陆地,供人居住的。”
他说是,“后来天翻地覆江海横流,把整个城沉到了水底。鲛王倒会精打细算,在春岩的旧址上兴建了鲛宫,省了很大一笔开销。”
崖儿问:“城里当时有幸存者么?”
他摇摇头,“海水一下子灌进来,插翅也难逃。有阵子我爱看书,曾经翻过这城的史料,大致的记载就是那样,但不知准不准确。”
他们这里正谈论,忽然听见立在桅杆上的阿傍大声招呼起来。忙到船头看,发现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方圆约有十余丈。中心的空洞深不见底,乍一见令人惊惶。
难道这就是通往鲛宫的入口?崖儿有些迟疑,扬手下令转舵,不得靠近那个漩涡。
“楼主。”魑魅叫了一声,示意她来看。只见一群鲛人在水崖上盘旋游曳着,忽而高高跃起,把身体拉直成一线,猛地扎进了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