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人非草木, 王在上虽然也算计, 但他和其余四个不同,和谁都能聊上两句, 和谁都凑合。
“你说那个孤山里头, 到底有多少金银?以前江湖上有传闻, 据说一个人十辈子都花不完,我觉得肯定能装满咱们的宝船。”他喜滋滋地盘算着,“我没事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想, 这么多的钱,怎么分配才好。你是知道我的, 我对钱不看重, 谁多点儿谁少点儿都没关系。临出发时我准备了五口大箱子, 就放在船舱里呢,只要让我装满那五个箱子, 其余的我不要,全给你们。”
屠啸行斜眼看他, “你别不是傻了吧, 五百口箱子都装不下, 你只想装五口?”
他认真地点点头, “我打算回去成个家, 生四个儿子。将来我死,四个儿子正好给我抬棺材,那箱子就一人一口,都别打架。”
屠啸行哼笑:“你想得可真长远。还有一口呢?留着给外面小的?你这人看着老实, 其实一肚子坏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王在上说天地良心,“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我老婆不用吃喝?剩下的那口当然得留给自己。我要捡半箱珠宝首饰,逢年过节拿出一样来,让我老婆到死都能收到我的礼物,这样她多高兴!”
屠啸行听了涩然,“老婆还在丈母娘家呢,你想得太多了。女人啊,我告诉你,别对她太好,太好了她就让你做王八。”
这是他的血泪史,屠啸行是出了名的对老婆好,可是那个女人不知好歹,和他手底下的御者偷情,被他拿了个正着。家务事嘛,怎么处置全凭他,于是手起刀落,送奸/夫/淫/妇归了西。绿帽子得用血洗,洗洗不就染红了么,不过提起还是一件丢人的事,男人的面子,不是简单一个杀字就能解决的。
王在上拍拍他的肩,表示对他的同情,“你比老金好多了,你看金云览,他才是真冤枉。他老婆倒是没偷人,可她一辈子都在想着别人,连晚上同完了房,梦里还叫别人的名字,老金别说脑袋,连腚都绿了。最后倒好,老婆自尽了,小情儿找上门来还把他给杀了,这份委屈,到阎王爷那儿也说不清,就问你惨不惨!你说,咱们天外天的风水是不是不太好?三个光棍两个鳏夫,再加上一个嫁不掉的古莲子,还有比咱们更命苦的人吗?”
他的这席话惊出了屠啸行一身冷汗,调侃自己就罢了,怎么还带上了盟主?万一被人听见,他这一身腱子肉还不够剐的呢,便压压手,示意他住嘴。
“等有钱就转运了,别着急。”屠啸行这么安慰他,“到时候请看风水的来看看,不行种他一万棵桃花。”
王在上觉得是个办法,“先给盟主种上,怎么看都是他比较难。不像我们,随便弄个女人,对付着就能过。他还要挑……挑的那个柳绛年,人家看不上他,他就恼了,面子上挂不住,做过神仙的就是麻烦。”说完嘻嘻笑了两声。
每一个英明神武的领导手下,都有一两个脑壳不太好使的滚刀肉。奇异的是问题频出,居然没有让上面痛下杀手,说明领导不是好当的,必须有大爱无疆的包容,和照顾残障的仁心。
屠啸行开始考虑,为了避免引火烧身,以后还是和他保持点距离。不过五大护法现在就剩他们两个了,这傻子只要五箱财宝倒也好,自己可以多得一大半,实在是桩好事。
“不谈女人了,现在在大池上,锤子硬了可没办法。”屠啸行给他斟上一杯,招呼着,“喝酒喝酒。”
响亮地碰杯,滋溜一声,大胡子底下的阔嘴,迸发出悠长的曲调,很有情趣。两相喝得面酣耳热,仰天躺倒下来。大池上的星星又大又亮,王在上说像葡萄,一串一串的,屠啸行说裤/裆里的葡萄。
昏昏然,眼皮子发烫,屠啸行闭上了眼睛。远处不时传来水浪激起的巨大轰鸣,那是龙求偶的仪式。他打着酒嗝思量,男人就是费劲,为了娶个媳妇,不知要折腾出多少花样。
王在上却是清醒的,一双小眼睛看着天顶,眼珠晶亮。没志向的人最让人放心,这屠王八生性鸡贼,你精明,他像防贼一样防着你。你窝囊点儿,看看,他果然睡得着了。可屠王八敢睡,他不能。他坐起来朝远处眺望,那光点摇曳,似乎并没有驶近多少。也不知那个船队是何方神圣,他索性跃下蓬顶,爬上了桅杆,坐在宝船的最高处,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
宝船有作战功能,两舷之下,距离水面四五丈的高度,有两排二十个类似小窗一样的孔洞,他下了令,让弓/弩手在那里待命,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盟主休息了,他的职责是观察好周围动向。现在的处境有点复杂,这可是大池中央,出点什么事,谁也救不了谁。
白狄人执拗的脾气,让他坚持到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双眼睛因为盯得太久都发直了,厉盟主看着他的模样,感到有点瘆人,“王在上,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手动把眼皮放下又抬起来,有点死不瞑目的味道,“肌肉发僵,不会眨眼睛了。不要紧,休息一会儿就好。”然后走到一旁,躺在船帮的阴影下,抬手一抹,把眼睛阖上了。
厉盟主除了觉得他是个人才,也没其他的想法了,让他挺尸,自己向西张望。海上的距离通常比预估的要远,那些船经过一夜航行,现在才堪堪看得清轮廓。他踅身,在巨大的宝盖下坐定,沏上一杯茶,静静等待船队的到来。
近了,船头的虎口盾,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他好整以暇地坐着,屠啸行压刀立在船舷上,向靠拢的宝船拱了拱手,“我当是谁,原来是关盟主。”
厉无咎抬眼看过去,邻船上跃过一个人来,一身利落的青布袍,头发随意拿带子系着。从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一脸正直的模样,二十年后脸架子更显棱角,乍一看,像个劫富济贫的游侠。
世间一切妙物,都讲究个左右对称,像人有左右手一样,云浮的江湖也分左右盟。当初通天塔前争排名,他胜了关山越一筹,因此他为正,关山越为副,他居右,关山越居左。不过众帝之台和乾坤山庄很少有往来,两位盟主也是冠着名头各行其事。今天关山越会领着一个船队前来追赶他,实在让他很觉意外。
无非为财,他有些厌烦,连站都没站起来,懒散地瘫坐在圈椅里,随口道:“左盟主如何得闲,上我藏珑天府来串门?”说着一顿,长长哦了声,“我忘了这是罗伽大池,不是在众帝之台。”
关山越是个稳重人,稳重人即便是生了反骨,也是一副妥帖的样子。他拱了拱手,说得十分无奈,“厉盟主不知道,先前五大门派围剿波月楼,中了波月楼的反间计,结果攻楼不成,弄得自相残杀。原本这些门派想上众帝之台面见厉盟主,请厉盟主主持公道,但得知波月楼的人攻入了天外天,众门派进退维谷,便转投了我乾坤山庄。盟主是知道的,我不爱管这些俗务,这回是被他们架着,不得已而为之。听说厉盟主上了罗伽大池,他们便备好了船只同往,打算助盟主一臂之力。
全是好听话,什么叫波月楼攻入天外天,让那些门派进退维谷?如果一心,当然是前后夹击,灭了波月楼。都是因为五阳的叶陵延办事不力,掀起尾巴让人看了个透。如今得知他来了罗伽大池,各路牛鬼蛇神纷纷参与进来分一杯羹,无边宝藏当前,谁又怕谁!
昏睡中的王在上听说整个武林都搬到罗伽大池上来了,直接跳了起来。向外一看,各路人马脸上写着同样的执着,就是宝藏。他转过身冲关山越阴阳怪气地笑,“我一直以为关盟主视钱财如粪土,原来是我看错了。”
关山越淡淡道:“王宗主此言差矣,关某对钱财确实没有多大兴趣,这回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陪着走了这一遭。眼下既然和厉盟主汇合了,我的任务便完成了。上了这船,我也懒下去,就借厉盟主的宝船一乘,其余的,我诸事不管。”
王在上听完他的话,差点没笑出来,心道这位左盟主的把戏,不就是他对屠啸行使的那套吗。不过这关山越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不论好坏,赖在这条船上准错不了,至于那帮乌合之众,死活和谁相干!
厉盟主很好说话,他道了句好,就再没有第二句了。从容起身,走到船舷边看向那些船,船上人一眼扫去少说有五六十,个个揣着发横财的美梦而来,见了他有些尴尬,但依旧壮着胆色拱手,叫了声厉盟主。
他点点头,“其实这次只是初探,毕竟没有牟尼神璧,就算找到鲛宫也进不去。诸位知道前面那座岛么?”他伸手一指,广袖在风中飘拂,“那是龙涎屿。”
众人不由对视,眼里的金芒又开始闪耀。
厉盟主笑了笑,“对啊,就是盛产龙涎的龙涎屿。龙涎香的市价,想必各位都知道,官秤一两,金钱十二个,一斤折变成铜钱,是四万九十文,其价非轻。我先前还在与宗主门商议,孤山宝藏不知远在何方呢,放着近在眼前的财不发,岂不是傻了?恰好诸位都到了,我任盟主那天便对八方英雄许过诺,有财大家发。诸位,现在财就在眼前,如何?登岛采香吧!”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欢欣雀跃起来。看看水里,黑黄色的脂胶凝固成团,零零星星地飘浮在蓝色的水面上,简直像漂了满海的金子。离龙涎屿还有段距离,就发现了这么多的龙涎香,那要是登岛,拿剑绞、拿刀劈,就算不去找鲛宫,也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江湖上有名的大侠们,一个个心向往之,但又自矜身份,那种想要不敢要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
厉盟主的笑容扩大,太阳底下慈悲如佛,“这个时候就不必讲究身份了吧,人活一世,几个能有这样的际遇?为免空手而归,先装他一船龙涎香再说。”
盟主真是善解人意到没话说,不过也有懂行的人质疑,“龙涎屿上不是有龙吗,上去会有危险吧!”
结果盟主蹙眉微笑,“哪里来的龙?日月书上记载,龙在每年春分时节才来岛上交戏。现在才过立秋,离春分还早着呢。再说富贵险中求,哪里也没有现成的金山银山让你们挖。”
所以说,错误的史料记载害死人,龙涎屿上的龙应当是盛夏时节开始活动,并且昼伏夜出。他们来得晚,没有看见昨晚群龙交战的盛景,如果早看见,龙涎香就算再名贵,也没人会觊觎。
船队向龙涎屿驶去,就算有人疑心有诈,巨大的诱惑还是占了上风。厉盟主脸上一直笑吟吟地,关山越抱着剑问他:“厉盟主不去么?”
他说去,“可他们太快,我的宝船赶不上。”
关山越回身看,这些大侠们争先恐后,丑态毕露,他不由叹息:“钱是照妖镜,什么人到了它面前,都得原形毕露。”
厉盟主却摇头,“那倒不一定,至少关盟主就不是个为钱发疯的人。”
关山越这辈子什么都不讲究,唯讲究个义字,这点在江湖上人人认可。想当初啊,厉盟主也有个好名声,可惜苦心经营了那么久,结果却毁在了叶陵延手上,算是阴沟里翻了船。
“我和关盟主私交不深,还是因为众帝之台和乾坤山庄相距太远了,想请你喝酒都找不到机会。这回凑巧,关盟主上了我的船,咱们可以把酒言欢,好好建立一下感情。”他莞尔,“若是你我联手,创造个新的武林出来都不是难事,你说呢?”
关山越还没来得及搭话,便听见远处传来巨浪拍击的声响。他忙跃上蓬顶往前看,只看见波涛连天,狂风暴雨里颠沛的船只被浪高高带起,水雾中粗壮的龙身横贯过船体,像牛羊落进了蛇坑,眨眼便被盘得粉碎。
距离不过一里而已,龙涎屿上空乌云密布,而他们这里正阳光大盛。关山越后怕地喃喃:“好在我上了厉盟主的船。”
厉盟主点点头,“可不是嘛,这下我们真成一条船上的人了。”
***
船下有人在唱歌,歌声清幽空灵,仿佛是从那粼粼波光里飘上来的。
雷渊名字虽犷悍,但这片水域却出奇地宁静。之前经过龙门时遇上了一场风雨,波月楼的人即便受过水上的训练,也经不住颠腾两个时辰。船驶出风眼的时候,个个脸色发白,晕船的吐得直不起腰来,被胡不言逐个地取笑,“花乔木,你不过如此”、“阿傍,你的俗家名字不是叫盛行舟吗?你行的是什么舟?不会是沙舟吧!”
阿傍大骂他,“浑身烂嘴不烂,什么俗家名字,我又不是和尚!”
歌声又传来了,夜半的海面上,美则美矣,还是有些吓人。
崖儿挨着仙君,“有调无词,遇上鲛人了?”
仙君说太好了,“逮住一个,没有鱼鳞图也能找到鲛宫。”
鲛宫具体的位置在哪里,谁也说不清,但鲛人一定知道。这四海八荒的水泽都相通,鲛人也不像一般鱼类,他们适应性强,甚至可以游进内陆的河流,热海公子夜宴十六洲时,据说有人看见他们停在台榭下观赏歌舞。
可是怎么逮呢,这种灵巧精美的人鱼受不得半点惊吓,一不高兴就死给你看。用蛮力肯定不行,崖儿撸起了袖子,“刚才唱歌的是男是女?要是个男的,让我来色/诱他。”
仙君白眼乱翻,“你又想使这招?别忘了自己的人生走到哪个阶段了。”朝她抬了抬左手,表示她已经成了孩子他娘,就别动不动拿出看家本事来了。
色/诱这种事是存在风险的,就像他当初,一不小心上了钩,从此打定主意缠着她,让她负责一辈子。她还想故技重施?万一再出问题,那他们父子怎么办?
“唱歌的都是女鲛,男鲛爱用健壮的体魄吸引姑娘。”胡不言走遍九州,对这种妖不妖,魅不魅的东西很有研究,“老板你就歇着吧,要上也是仙君上。”
一船的人都看向他,仙君觉得压力很大,“换个人行吗?”
胡不言说:“这条船上能飞又漂亮的不就属您吗,换个人?换大司命?他的棺……五官不够柔美,会吓着鲛女的。还是您去吧,不求光膀子,只求领口微敞,把您的胸肌露出来,这样鲛女比较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