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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命从司命殿出来, 身上穿戴整齐, 束上了压箱底的发冠。虽说他以前也一板一眼,但今天的行头太过庄严, 像个将要上朝面圣的文官。
少司命抱着书册追到他面前, 歪着脑袋问:“座上, 您打算上天么?”
大司命瞥了他一眼,“是啊,我要上天找人诉苦。蓬山岌岌可危, 琅嬛倒了不要紧,蓬山这么多紫府弟子, 难道要葬身在乱石之下吗?”他边说边系好了腰带, 三尺宽的如意带, 愈发收出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条来。
少司命自认为了解一些内情,压低声道:“座上, 岳楼主不是已经攻破木象城了么,我看十天内她一定能进烛阴阁。万一天君不让君上出山平乱, 岳楼主照样可以闯进八寒极地, 救君上出来。”
大司命斜眼审视他, 寒声道:“这世上好像所有人都不急, 只有本座急。”
少司命缺根筋地眨巴一双牛眼:“那座上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我希望能早早把你扔还给君上。如果君上不回来, 我觉得你这辈子可能都开不了灵窍了。”末了很诚恳地对他说,“你实在太笨了。”
第三十五位少司命,是府君的关门弟子,也是所有少司命中资质最差的一个。当年紫府君经过北邙山, 看见一小儿追着日影插竹竿,日头每偏过一点,他就插上一根。仙君看了半天,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上前问,他咧着缺了门牙的大嘴说:“我在研究计算时辰的方法。”
仙君一听,顿时惊为天人,“小小年纪大智若愚,将来肯定有出息。”
虽然做法很蠢,但和百余年后出现的日晷,在原理上居然不谋而合。不过可惜,三十五少司命后来的兴趣又发生了改变,日晷最终不是他发明的。府君培养这位关门弟子,养着养着发现他“愚”是真的,“大智”竟丝毫没有,可见神仙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现在府君进去了,三十五少司命转而由大司命亲自授业,他的愚顽,时常令大司命品咂到修行生涯的无望。
戴罪立功出狱,和被人劫狱亡命天涯是一样的吗?谁不愿意正大光明行走在日光下,只有老鼠才东躲西藏。
之前缚地链的松动,他派人接连呈报天听,结果不知为什么,岳崖儿都打到绿水城了,上面也没有半点动静。大司命想了又想,即便他那么讨厌上九重天,这回也还是得亲自跑一趟。无论如何琅嬛现在扔给了他,只要浮山出事,第一责任人一定是他。他得设法让责任转移,否则届时上面一句“没接到呈报”,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他乘着清风扶摇直上,先去拜会大禁,看看有没有机会直面天君。这次大禁亲自出来迎接他,请他进了大禁殿,心平气和和他面对面坐着,告诉他,“上面还在想办法。”
“我的道行浅薄,给链子加了道符咒,最多只能撑十天。现在三天过去了,方丈洲好多地方开始出现塌陷,蓬山山系大多是浮山,方丈洲又在东海中央,山要是砸下来,那方丈洲会直接沉进水底,九州便再也不完整了。”他低着头说,“我日日如坐针毡,西北角上锁链松动,就预示着西北很快会有妖患。大禁知道紫府妖鬼卷么?”
大禁点了点头,“万妖卷和百鬼卷么,是紫府君建立的,我当然知道。”
大司命哀叹连连,“那些本就是恶煞,原本臣服于府君,自从府君受罚进了八寒极地后,蓬山经常回荡起百鬼夜哭,弄得人间地狱一样。不论妖鬼,都念旧主,就算你我……”他的手指来回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你说我家仙君的不是,我要生气,我对你家天君表示不满,你也会发火,人之常情嘛。我这次来,一是向大禁亲口禀报方丈洲的境况,二是向大禁打听,天君有没有释放仙君的打算?缚地链、六爻盾、天环……那些都是仙君一手创办的,除了他,谁也无法驾驭它们。现在想想,让我这个三千年道行的人接手琅嬛,这不是把我顶在杠头上吗……”
说到最后意思很明确,想卸职,不打算干了。
大禁也很无奈,“我知道你为难,但卸职这种话不能乱说。紫府君也不是永远不出八寒极地,将来那个女人死了,他的尘缘一了,还是会重掌蓬山的。”
“那眼下怎么办?”大司命有点激动,“琅嬛坚持得到仙君回来吗?”
大禁沉默了下道:“受罚的堕仙,必要经过千百年锤炼,洗去一身魔性才能走出极地。现在让紫府君出山,无论如何都是一场冒险。”
大司命站起来,撑着长案急切道:“我愿意进八寒极地,当面问一问仙君的意思。别人不知道,大禁还不了解仙君的为人么,他是天上地下最老实的仙啊!”
大禁不由叹息,不单老实,还很耿直,如果面见天君那天,他能为自己开脱一番,最后也不至于闹到这种程度。可大司命的请求,目前确实难以满足,大禁道:“八寒极地是仙的囚笼,不是游玩的圣地。你不能去,去了触犯天规,得不偿失。这样吧,你先回蓬山,这两天上面必定会有个决断的,毕竟琅嬛非同小可,天君绝不会坐看它垮塌。”
其实大司命这趟来,并不奢望这些上仙能给他明确的答复,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确认一遍上界已经知道琅嬛的现状,将来万一出了问题,别找他的麻烦就可以了。
“天君已经知悉了?”他又着重问一遍,大禁点点头,他说好,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
从大禁殿出来,他走得轻飘飘,才发现当一个一板一眼的正直人太辛苦了,随心而动,才是真正洒脱的态度。只有一点还是让他不安,就像刚才说的,浮山坠地会砸沉方丈洲,他担心紫府的弟子早晚会受到牵连。因此长期生活在重压下,觉得蓬山缺了自己就不行的大司命,还是无法真正高兴起来。
他又忧心忡忡到了天行镜前,简直像子孙上坟诉说委屈一样,对着镜子里的仙君絮絮叨叨:“君上,我上去了一趟,没讨着什么结果。他们敷衍说会解决,但我知道,您不出来,再多的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天君好像还没拿定主意,我一力保举您,大禁还拿那些裹脚布来搪塞我,别的我倒不担心,唯担心紫府上下百余弟子。他们的修为太浅了,恐怕蓬山一毁,他们会跟着遭殃。”
然后他就开始愁肠百结,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喃喃自语着:“怎么办呢……”
天行镜里禅定的人终于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你不会下令众弟子出蓬山么?”
大司命嗳了声,“可行么?”说完才反应过来,瞿然望向天行镜,“君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慌忙跑过去查看,镜子里的人已经站起来了,眉间封印如火,一身白衣胜雪。
大司命忽然发现,君上那身被血渍浸泡了一次又一次的禅衣不见了,对于隔三差五都得被扎成筛子的人来说,这白衣来得太蹊跷了。他晃了晃神,试探着叫了一声:“君上,您能听见属下说话吗?”
天行镜里的紫府君略牵了下唇角,静静看过来,仿佛隔着宇宙洪荒也能对视,一字一句道:“浮山锁链年久失修,我早料到它们会断,可惜本君不在,帮不上什么忙。乾位上的地链松动,会引天君亲自出马,但铁索有四根,他难免顾此失彼。你听好,第二根缚地链挣断时,让紫府子弟全数下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大司命听那嗓音,如金斧凿玉般透着霜雪的味道,但又是往日熟悉的,一时竟悲喜交加几乎哽住了。努力平息了心神,半天才道:“如此一来,不会造成恐慌么?”
紫府君说会,“但比起恐慌,保命更重要。”
其实他很想说,自己被关在八寒极地出不去,外面恐慌和他没有一根毛的关系。再说乱了才好,不乱不立,乱了才能迫使天帝对话,有对话,很多事就好商量了。
大司命一向对君上唯命是从,既然他这么吩咐,那必定是为整个蓬山好,他绝无二话。应准了之后,他才有空抒发自己的感情,一脸看透了世态炎凉的沧桑,惨然道:“这阵子出了这么多变故,属下以为君上吃了大苦头,出山也无望了,没想到……您不是仙骨尽断了么,怎么恢复得这样快?还有这天行镜,居然能对话?”
紫府君心说那是自然,这天行镜也是他炼化的,哪有法器不认主的道理。
大司命又隔着镜子仔细打量他,“君上,您眼下情况如何,身上好些了吗?”
镜子里的人凄凉地笑了笑,“仙骨都断了,能好到哪里去。”
当时抽筋断骨的痛,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忘记。那种撕心的感受,像活鱼被剐去了鳞,每一次刀锋的途经,都需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承受。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然后从每块骨骼里生出倒刺,从每个毛孔里渗出血丝,没有见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如果换成一般的仙,大概就此道元尽灭,余生就在这禁地苟延残喘了。但他不是,得益于天生的仙根,即便打断了仙骨,元神不灭,他就能自行复原。但也因为出身的缘故,注定他生来是仙,不管是真仙还是堕仙,他就这两条路能走。除非一口气打散他的元神,让他就此幻灭。
从上仙到堕仙,很奇怪的一种感觉,看待一切事物都不走原来的轨迹,他有了新的视野。像灵窍乍然被打通,浑身畅快通透,胸中常常奔突着某种毁天灭地的欲望,要这世道按他的喜怒而改变。
经过一番痛,换来不一样的明澈和达观,他现在不觉得堕落是多糟糕的事了,反倒很有趣,也很刺激。据说成了堕仙,人性中最本能的恶会被激发出来,静心想想,他在领罚之前就已经铺好了后路,所以人人口中老实的仙,其实并不那么老实,他早有堕仙的资质了。
大司命心痛不已,泫然道:“我没想到,君上为情能有这样的魄力。这阵子我常怀念以前的日子,山中岁月静好,属下伴着君上,那时何等的惬意……君上,属下真的很想您。”
天行镜里的紫府君打了个寒战:“我这儿已经够冷的了,你别说了。”
大司命咳嗽了声,又换个话题,“那君上,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能够通过天行镜观察蓬山事的?”
紫府君微侧过身,皑皑白雪为背景,衬出一个比雪更高洁的君子,渊默深稳,不激不随,连低头思量的样子,也比以往更有韵致了。
“一直。”他这么说。
大司命听完,隐约有五雷轰顶之感,“一直……那属下之前对天行镜吐露的心声,君上也都听见了么?”
他抿唇一笑,没再接他的话。
大司命觉得脚下发虚,头顶冒汗,这么说来,他的那点迷惘和类似闺怨式的惆怅,全被他听见了?苍天啊,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人都在牢里了,还能继续坑他,果然上司不是白当的。
正恍惚着,少司命那条笔直的喉咙又响起来:“座上,来了好多真神仙!”
这话说的,好像他天天面对的是假神仙似的。大司命顾不上骂他,疾步出去相迎,刚出门就见云层叆叇,晚霞穿透飘拂的云絮,像天边陡然长出了无数光的脚。天街上已经站了好几个人,大禁也在其列,看到他,悄悄向他做了个眼色。
大司命知道是天君驾临了,但他面向琅嬛,只看见一身金缕,背影卓尔不群。上神的手段果真不是他这种小仙能比的,大司命掖着手,看天帝亲自加固西北角的那条缚地链,连法力散发出的金芒都比他的耀眼粗壮。
扎根大地的铁链再次被束缚,不情不愿发出擎天铁柱被撬动般深重的巨响。那一环一环的链节,肉眼可见地往下沉了好几丈,终于天君的亲自出马,解除了琅嬛倾倒的危机。
所以一切到此便结束了么?并不。天君返回九天后,连凳子还没坐热,神侍便匆忙进来禀告,说浮山西南和东北两角的锁链相继都松动了。所幸是对角,不至于造成侧翻,但这次的情况比较复杂,万丈深渊下有黑气涌动,怕是千年前镇压的妖魔要逃出山底了。
从来温文尔雅的天帝,这回是真的发怒了,他砰地一拳捶打在御案上,震得文房蹦起来老高,“是紫府君耍的手段。”
大禁见势忙拱手道:“君上息怒,紫府君的为人君上知道,他一向审慎厚道。琅嬛失衡是在他囚禁八寒极地之后,他人在八寒,就算再大的神通也冲不破那道壁垒,因此神链松动,应当只是巧合。蓬山圣地的辉煌毕竟在他手里创建,他人不在了,难免会有妖魅趁机作乱,还请君上明察。”
天帝听后却一哂:“世人都说紫府君是个与世无争的好人,你们真的看透这人了么?他如果心慈手软,当初怎么收伏邪祟,创立妖鬼卷?”大禁果然被问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犹疑来。天君负手长叹,“罢了,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这个结果么,你带他上观星台,我要好好同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