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一些听似无厘头的话, 最后会引出惊天的内情。崖儿对他下一步的打算很好奇, 也许在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后,顺便能解开他们夫妇身上的谜团。
她说没有, “我对香品没什么研究。卢公子是知道的, 诗情画意对我这种人来说太奢侈了, 我情愿去探究哪种招式能克敌制胜,什么样的刀锋可以杀人于无形。”
卢照夜听后,唇角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 “我明白楼主的意思,但你终归是姑娘, 有些东西该放开, 就不要过于执着。”
透着禅意的话, 让他听上去像个看破红尘的修道者。可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执念那么深, 竟还去相劝别人。崖儿有些好笑,看他打开白玉盒的盖子, 取出一块墨黑的龙涎。龙涎本身是有味道的, 传说每年春天群龙聚集大食西海, 枕石一睡, 涎沫浮水, 久而久之凝结成香料。两年前她踏上龙涎屿,就曾闻见那种强烈的气味,和他取出来的小块一样,倒也不害怕他动什么手脚。
他打开博山炉的炉顶, 把龙涎投了进去,崖儿道:“每个人都有执念,只看这人心性坚不坚定罢了。公子是聪明人,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已经将神璧双手奉上,公子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
卢照夜慢慢点头,“二十二年前的那场追杀,整个武林都有份,这你知道。但一切的起因,还在于万户侯府的小姐。当初柳绛年艳色动天下,若论相貌……”他看了她一眼,“楼主和她非常像。可惜一个女人只能嫁一个丈夫,有人欢喜就必定有人生恨。那个人派出多路杀手刺杀万户侯,牛氓一样的细针沾着剧毒,只要擦伤点皮就会令人毙命。然后又策反岳家旁支,也就是岳刃余的堂兄岳海潮,趁岳刃余携妻奔父丧时,打断了长渊长门岳南星的脊梁。后来的事,楼主大致都有耳闻了,百余顶尖高手追击千里,逼迫岳少主交出神璧,均未成功。岳刃余夫妇在离苍梧城一里远时遭遇伏击,返城无门,只得仓惶逃入雪域。”
他说完,停下来看她神色,崖儿静静坐在那里,案下的手脚变得冰冷。
她知道爹娘的遭遇,结局如此,过程必定惨烈。他的叙述增添了一部分她不知道的细节,助她重新整理和回忆。人的思维陷进痛苦里,每一次心跳,每一段血液的流动,都带着难以言表的凄凉。
她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呢?公子现在可以直接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然而他却沉默下来,眼神专注,盯着博山炉顶缓缓凝聚的翠烟。那烟真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升到半空便凝结不散。他探手取过一面神璧,牵着袖子小心分割,烟雾被分成了丝缕,在他指尖悠悠绕了一圈,缓慢向她游去。
他含笑望着她,“楼主身在江湖,应当听说过那人,众帝之台的右盟主厉无咎。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厉无咎口碑颇佳,且不问世事多年,又有传言说他身患痼疾,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成为这起阴谋的幕后黑手的。”
崖儿看着那缕烟雾转腾而来,带着馥郁的兰花香,停在她面前。她仍旧在考虑他说的话,“不,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他露出欣慰的笑,“楼主果然世事洞明。”
“我唯一不解的是,公子怎么会如此了解内情。”她凝眉看他,“难道公子也参与了此事么?”
卢照夜轻轻叹了口气:“若说参与……不能说我参与了。当初我与厉无咎有一些钱财上的往来,他需要钱建造他的乐土,我恰好有财力解他燃眉之急。”
“那么厉无咎许了公子什么好处?一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不可能无条件为他提供金钱上的资助。”
这个有些不好回答,他微微犹豫了下,“小情……我的夫人,以前曾经是与柳绛年齐名的美人,但两者的命运天壤之别。柳绛年出身高贵,小情却身为下贱。那年热海王府大火,让她容貌尽毁,我答应过她,一定要让她完美如初……”
“所以厉无咎以柳绛年的面皮作为交换,是么?”她唇角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挥袖驱散了那团翠烟,“可惜厉无咎最终没能达成你们夫妻的愿望,柳绛年进入雪域后就死了,血脉凉透,再也无法移植,这个约定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他眼里微微流露出一丝惊讶,“楼主果然冰雪聪明,很懂得举一反三。”口中说着,袖底的五指慢慢搅动,她没有察觉,那缕被驱散的烟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重又聚集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愿如此,谁喜欢过着非人非鬼的日子?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完成心底的一个梦,和心爱的人,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他不无哀伤道,“可是平常人看来最简单不过的事,于我却是万万分的难。但我不会放弃,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要为自己创造最好的条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楼主认同吧?”
崖儿笑得轻蔑,她绝不能容忍一个曾经图谋她母亲面孔的人继续活着。她驱动神璧,那两尾阴阳鱼正欲向卢照夜冲去,忽然滑如丝弦的烟缕钻进她的鼻腔,一瞬脑子顿住了,眼前影像也变得重叠,她听见卢照夜唏嘘:“楼主手段太高,卢某要是不使些小聪明,也不敢贸然和楼主见面。龙涎不单能聚烟,同蜄壳同燃,还能催发蜃气。”他在她晕厥前一刻走到她面前,悲天悯人般俯视她,“所以你看见的一切都是假的,前楼的灯火和宾客,还有那些吵吵嚷嚷的叫好声,都是假的。可能你不知道,神璧于我虽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你。”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温柔地,如同对待最珍贵的瓷器,“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这张脸要是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柳绛年的女儿,包括厉无咎。所以……留在我身边吧,人生短短几十年而已,我们一起生老病死,比孤独行走在人世间强百倍。”
***
她想说不,可是说不出来,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脑子像被重拳击中,只觉得昏昏的,不知道时间,也辨不清方向。勉强睁开眼,看见雪白的屋顶,这屋子没有窗,没有半点自然的光,只有烛火跳动着,她明白过来,应当是困在蚁巢中的某一个房间里了。
动了动手脚,发现动不了,四肢被捆绑在一张铺着白布的门板上,生生扯成了大字型。她的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还能活动,转过去便看见那个无脸的卢夫人,就躺在她身边的长榻上。
此刻连狰狞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相貌,她的面皮早就没有了,只剩一个模糊的骷髅,两颊鲜红,零星米黄色的脂肪薄薄覆盖在肌肉上,额头是青白色的,骨骼的颜色。两只硕大的眼窝里装着鸡蛋般的眼球,因为没有眼睑,直愣愣地盯着她。
崖儿一惊,奋力挣扎起来,可是那点挣扎微不足道。
卢照夜走过来,手里举着一把锋利的刀,遗憾地说:“暂时还不能动用神璧,因为你有思想,我怕控制不了,被它反噬。”
小情有些亟不可待,两排牙阴森森暴露着,磕得咔咔作响,暴躁地催促:“她已经醒了,你还在等什么!”
卢照夜却没有立刻动手,他只是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问她:“小情,你疼吗?”
小情怔了下,觉得他的问题简直白痴,“疼又怎么样?我等了那么久,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她没有了嘴唇,所以每句话都漏风,听上去有些可笑。卢照夜垂着眼睛看她,“脖子切开,切面远比整个头颅小得多。如果我一时疏忽,把头发和脸皮的位置装反了,你可能永远要前后颠倒着生活了。”他俯下来一点,轻轻对她说,“娘子,不如把头换了吧,这样会省很多麻烦。”
小情先是一愣,然后便暴跳如雷起来,“卢照夜,你疯了么?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人以头为首,头是一切的中心,只要头在,脑子在,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拼装的。但如果把头换了,那么她就不再是原来的她,而是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了岳崖儿,花魁小情便再也不存在了。
惊惶的眼珠子瞪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到这刻才意识到,这个每天和她同床共枕的人早已经受够了她。在她满心欢喜期待得到天下第一的面孔时,他却在盘算如何抛弃她。
她的手足为准备即将到来的换脸固定住了,他只能哀声乞求他,“卢郎,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以前咱们多好,你说会爱我一辈子的。”
情意绵绵的话,却搭配这样血淋淋的面孔,往昔的爱从她嘴里说出,再也不能令他动容了。他甚至看见带着血沫的唾液从她的嘴角涌出来,他错愕了,不知他的小情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顿时一阵反胃,匆忙别过了头。
“卢郎,我那么爱你呀……”她似哭似笑唤他,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关头,还期望用缠绵的声调唤醒男人的良知,明明是徒劳,但总不能死心。
卢照夜深深叹了口气,“你爱的只是我的脸。你厌恶我的身体,你喜欢雄壮的男人。这些年来,我不停依照你多变的胃口转换身体,你知道每一次我得忍受多大的痛楚,要冒多大的风险么?”他把脸凑到她眼前,“你看,我的眼角已经开始有皱纹了,过不了多久,你会要求我像你一样换脸——然后不停换身体、换脸……我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就到今天为止,你我都解脱,这样对大家都好。”
小情尖叫,喉中发出笔直的嘶吼,大概是想说“不”,但没有唇,无法表述。
卢照夜向她作最后的道别,吻在她的脸颊上,像印章蘸满了印泥,嘴唇沾血,红得诡异。然后把刀刃抵在她的脖子上,喃喃说:“别怕,忍一忍就过去了,很快的,我保证。”
这对见鬼的夫妻!崖儿用力试图挣脱,可蜃气依旧在她身体里盘旋,她的蹬腿连身下的木板都无法震动。
她见惯了杀人,摘下敌人的首级交差,以前也经常做,但那是在她能够控制一切的情况下。现在她行动不便,没脸的女人躺在她身旁,换了身体的男人打算让她们对换头颅,这种可怕的境遇像场噩梦,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醒来。
卢照夜的脸苍白麻木,他把刀刃抵在小情的脖子上,正打算用力按下去,忽然看见银光一闪,他被高高抛起,然后重重落地。
后脑撞得生疼,来不及考虑别的,他打算站起来。可是猛地发现手不见了,原来脑袋和身体分离的人成了他。小情从长榻上下来,手里举着同样锋利的刀,一步步向他走去,“卢郎,我给了你机会,你为什么不懂得珍惜?二十年的夫妻,最后竟然这样收场,真是没想到!”那丝缕纵横的肌肉微微向上提拉,她露出个笑,弯腰把他的头颅捧起来,轻声道,“你说我厌恶你原来的身体,其实你错了。我把它保存起来,以便让你死有全尸。”
卢照夜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嘴唇不停开阖着,但身首分离后没有肺的供给,他发不出声音。
小情说“嘘”,“你不用感激我,我是个念旧情的人。”走到墙角去触动那烛台,墙面上凹下去方正的一块,像活字印刷版上顶出了一枚胶泥似的,露出全部面目后,才看清是口精美的棺材。
她推开棺盖,转过他的头,让他看里面那具矮小丑陋的无头尸身,“这么多年来,热海公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你已经忘了你原来的样子。现在再看看,到底还是这具身体最适合你。”
不愿回首的往事就像一个疤,你费尽心机丢弃它忘记它,结果转了一大圈又被打回原形,这种绝望才是最可怕的。一个活着的头,一具死了的身体,组合在一起古怪又恶心。他眼里涌出泪,无法正视自己,悲愤地闭上了眼睛。
小情的笑声又尖又利,“卢照夜,你就是个侏儒,到死还是短手短脚,不足我腰高!”她入木三分地讥讽了一番,终于从袖中抽出一块黑布,随手一抛盖住了他的脸,冷冷道,“死吧,带着你肮脏的身体永堕无间地狱,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见了。”
棺盖合起,重新收回墙内,小情静静站了会儿,转身向崖儿走去。这次再没有什么能令她不快乐了,每一步都袅娜风流,边走边道:“男人这东西真是靠不住,让岳楼主见笑了。你来了半日,不能一直冷落你,现在就把你我都关心的事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