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盾无懈可击一如往常, 不紧不慢地轮回, 高高在上傲视一切。感知有人站在面前时,甚至警告式地嗡鸣一声, 盾面骤然迸发出一段异彩, 那目空一切的样子, 真和它的主人有几分相像。
崖儿望着它,挑衅地微笑。果然什么人炼什么法器,这六爻盾应当是人间最厉害的结界了吧!只可惜紫府君百密一疏, 现在寄灵盒在她手上。宿体对法器,就如同钥匙和锁的关系, 无论多精巧的锁, 只要对上钥匙的齿纹, 就得乖乖听命。
她低头看手里的匣子,不过掌心大小, 制成了金刚杵的形状。盒身四围缀满梵文,六角以铜环相扣, 顶上一个两仪形状的钮, 正和楼体上绿光流转的巨大两仪方位重合。她按住那个钮, 一手高擎起来, 只听盒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如机簧受到了触动。然后盒身的六面像花瓣一样展开,中心有寸芒萤萤然。六爻盾的光同盒中寸芒遥相呼应,结界霎时摇摇欲坠,猛地一晃, 化作一道流光冲进盒里,六壁“咔”地一声阖上。现在再看琅嬛,没有了那层阻挡,清晰得如同雨水洗刷过一样。
崖儿长出一口气,这时才觉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先前也害怕,万一这寄灵盒不好控制,引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来,紫府君恐怕会把她大卸八块的。好在六爻盾虽然认主,寄灵盒却只是普通的容器。她把盒子收进袖袋,就着天上的月光仔细观察门前罗列的阵法,三组阴阳的符号被打乱了,但依稀可以辨出水、火、风的方位。
坎卦居正北,坤卦居西南……要谢谢兰战当初对她的栽培,天时地象多少懂些皮毛,到了紧要关头能排出个序列来,避免盲目落脚丢了小命。
很顺利,结界破除后的阵法尚且能解。虽然踏雷还是踏泽让她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有惊无险,也算运气。
站在大门前向上仰望,琅嬛的正门是真的高,矗立在那里,像众帝之台上摩天的神像。门的材质是木加石料的组成,她试着去推,实在太重了,花了好大的力气,推出了一身汗,结果还是纹丝不动。
大概这难以开启的重量,也是阻止人偷偷潜入的手段。她缓了缓,再运气去推,结果门没推动,一股暖流顺着大腿内侧的曲线蜿蜒而下,很快冷却。她站在那里,懊恼地红了脸。
身旁适时多出一双手来,崖儿吓了一跳,猛转头看,看见一张略显稚气的脸,是枞言。她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找个地方等我的吗。”
枞言脸上的傲慢,简直和面对魑魅时一样。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赌气式的说:“我不来,你一个人能打开吗?”龙王鲸的身形摆在那里,即便幻化成人也力量非凡。崖儿咬碎银牙都推不开的门,他轻轻一点就打开了。
“快进去。”他转身殿后,黑暗中一双眼熠熠发光。天上地下八方打量,横剑站在门前,为她坚守退路。
任何时候他都是靠得住的,对崖儿来说枞言就像家人,所以她做了亏心事,面对他时会感觉很难堪。不知刚才她和紫府君的事,他有没有洞察,眼下也不便多说,便闪身从门缝间挤了进去。
琅嬛洞天,果然是离天界最近的地方。这里云雾缭绕,八根金漆的巨大抱柱穿破云层,直达天顶——是的,直达天顶。奇怪这藏上空居然没有瓦片梁椽,可以看见墨蓝的天,有星子,甚至有月亮。
盘古开天地后,大地分成了很多块。每一块土地都有鱼鳞图,不单四海,诸如九州和生州,甚至是佛魔混杂的四大部洲,及一些从没听过名字的地方,也都有详细记载。那大金柱就像书签,异常醒目地立在那里,分门别类划分区域。她找见了那根以钟鼎文刻写“地政”两字的柱子,穿过层层云雾往上看,原来琅嬛藏书根本不用书架,所有卷轴整齐地悬浮在半空,不能腾云的来者,即便蹦得再高也够不着它的边缘。
防来防去,防的其实只是凡人。她牵着唇角哂笑了下,召来剑灵御剑而上。俯瞰所有卷轴时才发现书海有多浩瀚,那密密匝匝的堆叠,还没伸手就让人感到绝望。
她开始理解紫府君,为什么守着这些藏书却千百年不去翻动,光看这庞大的数量,想必就要吐了吧。
从哪里下手,她一时没有方向,随便抽取了几卷,都不是她要的。从头开始查找肯定行不通,她定下神仔细观察这些封轴,发现每一卷的轴杆上都有小小的刻字,天圆地方地刻着山、岳、湖、泽。
罗伽大池究竟是海还是湖,说不清楚。她只好从地域入手,先找到生州。生州又分六大州,云浮大陆只是其中一州。四海分大小四海,罗伽大池在云浮边缘,应该算小四海……
找到了,四海鱼鳞图!解开丝带舒展卷轴,那卷上的工笔画是活的,海水浩淼,连翻卷的水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罗伽大池……”她急切浏览,查阅了大半张画卷,终于在一片静止的水域发现了那四个字。
她笑起来,笑里混杂着说不清的喜悦和悲凉,一阵阵冲得她鼻子发酸。为了这座孤山鲛宫,岳家人付出了多惨痛的代价啊。当初牟尼神璧为什么要栖身在长渊呢,也许她的祖辈曾经因它辉煌,可今天看来掌握这个秘密是天大的不幸。仿佛一个诅咒,岳家人注定为它家破人亡。现在轮到她了,她同样无法解脱,还要继续捆绑着,直到堕进地狱最深处。
天顶的夜色投在画卷上,渐渐开始变淡,她忙收起卷轴揣进了怀里。离开前不经意瞥见一封名册,是生州的神兵谱。以前常听说某某人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几,她有些好奇,随手翻了翻,头一页便是一柄玉具剑,边上草书苍劲有力地记录着一个名字——厉无咎。
厉无咎,众帝之台的右盟主。这人的名号她有耳闻,天下第一的高手,整个江湖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没见过他,更没有机会和他交手。兰战那样自负的人,敢动关山越,却从来没有兴起刺杀厉无咎的念头,可见这人定然十分厉害。
来不及细究,匆匆一顾,把书页阖了起来。落地后奔出去,门外的枞言早就等得发急了,“怎么用了这么久?”
“你以为琅嬛是对门的醍醐书局?光找生州我就费了好大工夫。”她嘟囔了下,同他一起把大门关上。走出阵法后又退了几步,把盒子里的六爻盾重新放了出来。
枞言有种逃出生天的感慨,“终于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崖儿把寄灵盒放在结界前的空地上,紫府君找来一眼就能发现它。心里浮起一点怅惘,自十四岁领命办事至今,这次的蓬山之行用时最多,几乎耗尽了元气。现在目的达到了,该回去了,可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想不起来是什么,反正很要紧。
仔细回忆,她是孤身一人来的,随身携带的无非是撞羽和朝颜。他们都在,还有什么?
枞言的璃带车停在了露台边缘,见她裹足不前,他看了眼天色,“天快亮了,两刻后九源宫的弟子在蓬山之巅做早课,你要是想和他们道个别,就再等等。”
崖儿听了无可奈何,也不去计较到底落下什么了,很快坐进了璃带车里。
水中来的法宝,和天上云气相交,转瞬便隐匿,只余淡淡的一个剪影。枞言驾车跑动起来,窗外风声嗖嗖,她靠在窗口往下看,琉璃宫远了……蓬山远了……方丈洲也远了……作下的一切恶和孽无从清算,拍拍屁股走人到底最干脆。
她长长叹息:“枞言,回到波月楼我要好好睡一觉。这阵子老是睡不好……”抽出铜镜照了照,“眼睛底下都发青了。”
枞言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袋,她在紫府冒险,其实他比她还难受。要不是碍于山里都是修道的人,他的原形一眼就能被他们看穿,他倒真想和她一起进山门,至少同进同退,彼此有个照应。
回头望了眼,“鱼鳞图到手了,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孤山鲛宫找不找?”
崖儿摇了摇头,“我找图册并不是为了打开宝藏,只是因为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握在自己手里,觉得不安心。天底下我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那些觊觎宝藏的人对我群起而攻之,我不怕,怕只怕他们先我一步找到鲛宫,万一我守不住神璧,愧对先父的嘱托。”
枞言听完她的话,心里有些难过。她谁都不信,应该也包括他吧!一个幼年起就经历无数挫折的人,你很难像要求正常人那样去要求她。他只有顺着她的意,低声道:“也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死后未必没有人盯着波月楼,行动越多,越惹人注目。图册尽量藏得隐蔽些……”
她忽然截住了他的话,“我在想,该不该烧了它。”
枞言讶然望向她,“千辛万苦拿到的,烧了?”
她撑着脸颊,意兴阑珊的样子,“最万无一失的做法,不就是毁了它吗。牟尼神璧已经是个累赘,再多一张图,死得更快。”
可是真的烧了么?点把火再简单没有,但付之一炬容易,要复原就难了。她不得不考虑以后的事,将来的不确定太多,如果哪天必须物归原主……
“算了。”她怏怏道,想起傍晚的情形,叫了声枞言,“那面六爻盾能吞尽万物,你冒冒失失冲过来,打算去填窟窿?”
他答得轻飘飘,仿佛根本不算什么大事,“把你撞开,你就能活命。反正我个头大,多少可以招架一阵子。”
他曾经救过她一回,这回再救就得赌上性命了。她心里感激,嘴上却揶揄,“说得是啊,你的原形这么胖,脑袋也大,杵进去正好把六爻盾外圈的大环填满。”
枞言见她取笑,倒也不生气,只是落寞地喃喃:“紫府君来得是时候……”说着顿下来,迟疑叫她,“月儿……”
崖儿嗯了声,“怎么了?”
“你和他……”
崖儿料想那事他必定已经知道了,难堪过后便也不再避讳,大方承认:“有私情,我把神仙给睡了。”
枞言哑然望着她,慢慢浮起苦笑,一双眼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