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
“曹军自邺城出发,兵分数路,经河洛辗转向西,粗略估计,兵有数万,旌旗绵延数十里。”
“领兵大将是谁?”
“曹军所经道路、城塞管控甚严,巡逻人手甚多,无关人难以靠近。我们的细作又难以离开屯田区域,故而只能远眺。据说,望见曹字大旗甚多。”
关羽和雷远对视一眼。
他两人都是宿将,只这一句话,各自听出了不同的重点。
雷远道:“管控甚严?曹字大旗甚多?”
早年间,曹氏迁徙荆北数万百姓入中原屯田。这些屯田客背井离乡,又被剥夺了私人财产,受官吏苛酷驱使形同奴隶,甚至被官吏瓜分为私产,故而其中颇有些人被荆州方面说动,通过某些特殊途径传递消息。
然而,过去数年间,随着中原各地的社会秩序恢复,曹氏对地方的管理渐渐严密。虽然荆州方面在情报、渗透、策反、潜入方面下的力气不小,但想要及时获得地方动向的讯息,反而越来越难。
由此可见,汉中王政权固然整军经武,慨然有天下之志,曹氏政权毕竟人才济济,也没有闲着。哪怕魏王曹操这些年深居邺城甚少出外,哪怕魏王国与许都朝廷的矛盾一如既往,但落到基层,曹氏的统治确实越来越稳固了。
好在哪怕远远观瞧,旗帜总是看得清的。
既然随军曹字大旗甚多,代表着领兵的必定是魏王的亲族重将。而由亲族重将所领的兵马,必定包括武卫或者五校精兵在内。
三年前的关中之战,汉中王亲自领兵突击,打崩了曹操多年积累下来的武卫、五校精锐。此战之后,邺城周边诸营选料精勇、练兵不辍,而武卫、五校之兵却鲜有行动,曹氏的中军兵力窘迫之状甚明。
这一次若武卫、五校之兵出动,说明三年来整训已经获得了成果,曹氏的这支精锐部队,再度具备了主动出击的实力和信心。由此,曹氏也获得了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可能。
且不论这支部队前往关中的目的是什么,只看他们再度出动这个事实,便足以影响到天下的局势。
与此同时,关羽则沉吟不语。
待到军使退下,关羽负手在水榭中踱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我们的细作数量不少,他们若不能离开屯田区域,也就是说,这支大军行动,沿途竟不调发屯田区的民伕青壮运粮?这真是规模达到数万的大军?”
雷远眼神一凝:“君侯,容我稍微想一想。”
片刻之后他道:“两种可能。”
“续之请讲。”
“第一种可能,这些年来宛、雒一带分布的荆州民屯变乱频繁,故而曹氏对大军行动的民伕调发另有新规,特意不用荆襄流徙之民,以大军在途中遭到它事牵扯,影响行军的速度。这说明,曹军行军速度甚快,对抵达的日期有要求,他们在关中,有急于达到的某种目标……汉中、蜀中重关险塞,我不觉得曹军有攻打的可能,故而,此行多半与马超有关。”
“这就须得汉中那边做好应对了……”关羽喃喃说了一句,随即问道:“第二种可能呢?”
“曹氏的中军仍未恢复实力,此番出动的兵力其实也很少,只是多携旗帜、车驾、马匹,虚张声势。所以才要阻止无关之人接近,以免暴露真实情形。他们此行,无论会与马超携手,还是与马超对峙,都不会有实际的成果。他们就是做给我们看的,他们想让我们认为,曹氏的邺城精锐兵正在大举向西。”
“但他们没想到,他们对百姓愈是严苛,愈使得北方各地屯民心向我们。我们在各地民屯能调动、能第一时间回报信息的眼线不止一人。所以,当多处民屯之人都被勒令不能靠近,反而暴露了他们虚张声势的实际,对么?”关羽问道。
“正是如此。”
关羽哑然失笑:“有趣。”
雷远继续分析:“若是如此,后继又有两种可能。”
“请讲。”
“一者,曹氏与马超或多或少地达成了一致,所以他们有信心通过恫疑虚喝的手段,在关中假造出巨大的兵力集团。由此,使得我方的荆州、交州两地调动兵力支援,若荆州、交州空虚到一定程度,他们或将有所行动……比如南下攻打?”
关羽嗤笑一声:“这未免荒唐,还有一种可能呢?”
关羽的言辞素来不客气,雷远已经习惯了。他想了想,也觉得第一项可能性太低。荆州、交州之兵纵使调往益州,也不会少了在江陵一线的防备。而江陵城在这三年间,修缮加固了何止数倍?除非江陵城里,满城都是投靠曹贼的叛徒,否则曹军纵以数十万之兵南下,也动不了江陵。
“又或者,他们将会通过大规模调兵往关中的举措,假作身陷关中,而向我们展示宛、雒乃至中原的空虚,意图诱使我们兴兵北上,然后诸军齐集……”雷远平举手臂,向中央一夹以示意:“……在北方战场击败我军?”
“这种小伎俩,岂不是此前曹公装病的故技么?再用一次,难道我们还会信?”关羽继续冷笑:“无论他们如何装神弄鬼,我们只是置之不理,其奈我何?”
“恐怕,不理不行。”雷远摇了摇头:“曹军这样的动作,很可能只是个开始,他们后继定会有一系列的手段,迫使我军跟进他们的安排。”
“续之觉得,会是什么手段?”
“曹操擅于用兵,多行诡诈,我哪里猜得出来。只是……”雷远连连摆手。他迟疑了一下,又沉声道:“君侯,曹操已经六旬有五了!”
关羽来回走动的步伐一顿:“什么?”
雷远略微提高嗓音:“君侯,曹操既是汉贼,也是一世英雄,绝非愿意安然老死于牖下之人。可他到了这个年纪,征战沙场的机会还有几次?若邺城武卫、五校精兵果然可用,我相信他必会用尽一切手段,营造对他有利的战场局势。”
关羽转头看看园圃中还在嘻嘻哈哈玩闹的孩童们,叹了口气。
续之毕竟还年轻。虽无恶意,这话也太叫人生气了。
曹公已经六十五岁。玄德公年轻些,五十九,关羽也五十八岁了。这个乱世里,寻常百姓能活过四十就已经幸运。纵然武人身体壮健,到了五十多,六十多的年纪,谁敢说自己还能活多久?
三年前在江陵城下,关羽尚能奋起神威,斩杀贺齐,重创董袭,仿佛覆军杀将易如反掌。然而这三年来,他自觉体力开始衰退,每到阴雨时节筋骨酸痛,入冬天寒时更是煎熬异常;即便到了开春日暖,也不得不时常饮酒以活血。关羽猜得到,玄德公和翼德也难免如此,子龙或许好些,也未必强到哪里去。
雷远说曹公的,用来说玄德公、用来说关羽自己,也未尝不可。到了这个年纪,征战沙场的机会还有几次?平定天下的道路或许很长,可关羽数十年征战,最后见不到结果,他怎会甘心?或者,能见到结果,可自家老了,只能坐看着子侄辈们建功立业,他又怎会甘心?
所以曹公所想,关羽完全能理解。
所以雷远说的情形,很可能发生。
关羽忽然间有了强烈的预感。他觉得,纵使平定天下的道路很长,可决定道路走向的关键时刻,不久就会到来。因为,无论魏王还是汉中王,都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下去了。
关羽捋了捋须髯,挺直腰杆。他拍了拍水榭阑干,用惯常那种轻蔑的语气说道:“总而言之,就是曹公穷极无聊,又开始盘算生事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好准备!”
雷远微微躬身:“正是如此。”
关羽大踏步出外:“小孩儿们继续玩闹无妨……续之,你我去前院,召集僚属,仔细议一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