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曹操挥军到长安,压制关中十将,迫使韩遂等人降伏。随后因为许都中枢的政局不稳,他不得不提前折返,而以夏侯渊、朱灵、路昭等将常驻关中,统筹关中、汉中两地的战局。
到今年年初时,夏侯渊由行征西护军提升为征西将军,成为地位高过钟繇的关西曹军统帅。
后来刘备迅速整合益州军,发起对汉中的进攻,而夏侯渊则亲领大军前来汉中抵御。双方激烈交手将近半月,夏侯渊渐觉难以支撑。他固然是夏侯氏宗族中极善战的大将,却也知道进退,并非莽撞匹夫。
刘玄德是被曹公视为大敌的英雄人物,他亲提荆益两州雄兵杀到阳平关,又遣马超扰乱凉州,张飞虎踞巴西……这样的局面,靠着少量曹军和那些被驱使的凉州人,真的顶得住?
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向徐晃提出,不必在汉中穷耗,而应该及时退走,依托关中腹地重整兵力,阻绝刘备北上之路。当时徐晃严辞拒绝,甚至不惜厉色道:“将军欲去则去,我受丞相所命,有死而已。”
但韩遂的叛变却成了契机。
夏侯渊和徐晃都明白,会发生这样的事,代表凉州的承受能力确实已到极限。韩遂的死几乎必然引起凉州人的动摇,而阎行和成公英也未必就真的忠诚,如果非要再这么下去,更大的失败不可避免。
当夜两名重将秘密会谈,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打一个狠仗,然后争取尽快撤回。当夜夏侯惇便已派征西司马郭淮急返南郑,要求赵俨、司马懿等官员迅速安排汉中民众迁移关中。
赵俨和司马懿等人,都是曹丞相一手提拔的杰出人才,夏侯渊对他们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所以他真正需要努力的,是在阳平关前线,是要打一个胜仗,要让刘备所部受到沉重的损失!让他一时丧胆!
阳平关南面贴着米仓山,米仓山靠近阳平关的两处山头,被当地人简单地称为南山和北山。但南北二山距离甚远,山间的地形也不算崎岖,所以防线绵延,守御不易。
夏侯渊数月以来大举调动汉中民力,以灌木、乱石为障,再挖掘沟壑,营建了十余座壁垒为防线的核心,每座壁垒置五百人,以强弓硬弩守御。这些壁垒彼此掩护,互为依托。此前刘备所部屡次攻打皆不能克,所以才绕到广石,试图从阳平关北面突破。
但今日夏侯渊给刘备制造了一个机会,他使成公英出面,向刘备方面传达了假消息说,被凉州人占据的南山侧面的壁垒,将会发生暴动。由此整条防线将被打开,使荆益之兵得以突入。
在夏侯渊看来,这是刘备突破阳平关防线的最好机会,他必不会错过,而遣来突破的,又必定是他麾下的精锐之士。
夏侯渊已经做足了安排,他亲领三千铁骑,就潜藏在壁垒后方数里外的一处高坡,各处壁垒也加派了合计上万的精兵。只要刘备所部敢来,到时候壁垒之军拦截后路,而铁骑正面冲突,立即制他们于死地!
就在徐晃与韩遂图穷匕见的清晨时分,夏侯渊在高坡顶端的林间往来踱步。他的身材雄伟,甲胄更重,皮靴踏得地面的枝叶噼噼啪啪爆响,有时候脚步踹翻了表层浮土,便有一股枯枝腐烂的味道弥散开。
“信号到底发了没有?”他焦躁地问道。
“确已按照双方书信约定,在坞壁墙头点起了三股狼烟,并无疏漏。”成公英躬身道。
夏侯渊停下脚步,看看成公英。
此君身为韩遂的得力助手,却在韩遂试图集兵作乱的时候背叛了韩遂,将主君的每一个谋划都通报给了夏侯渊。对此夏侯渊有些感谢,又有些不屑,有意思的是,成公英居然还向夏侯渊提出,希望最后能饶过韩遂的性命,使他做一庶民,在邺城终老。
夏侯渊自然答应了,然后将成公英带到了阳平关,以便徐晃和阎行办事的时候少点阻碍。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会不会成公英这厮从一开始就在蒙骗自己?有没有可能……
正想到这里,一名部属忽然大叫起来:“将军!将军!不好了!你快看!”
夏侯渊箭步跃上那部属所在的巨岩,一眼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候山地间的晨雾渐渐退去,视野忽然间变得清晰。在夏侯渊的眼中,刘备军的主力竟已不在阳平关下,而正在翻越米仓山!
“你瞎了眼吗?早没有看见!”夏侯渊一脚将那部属踹得滚下巨岩。
他们的队形紧密相连,沿着山间道路徐徐向前,而东西绵延不见首尾。山间高处风大,吹得阵中无数军旗高高飘舞,旗帜上的猛兽图形或者将军字号,都像是要飞腾而起一般。
正在此时,又有将士指着山间某处:“山间出现了刘备的麾盖!“
夏侯渊急看那个方向。麾盖倒还罢了,他隐约见到刘备本部的骑兵、步卒大队交错。
那些将士们身披的甲胄和铁盔,手持的刀矛利器在阳光下烁烁生辉,仿佛无法阻挡的钢铁洪流。而士卒们的动作使铁甲微微摇动,则仿佛金属海洋中随即掀起急浪,壮观之极!
夏侯渊记得自己跟随曹丞相与刘备作战的经历。因为刘备少有在一地深耕基业的经历,所领部众的数量长期不足,装备也显得寒酸。
在徐州的时候倒还罢了,在汝南时,甚至在荆州作战时,夏侯渊眼中的刘备军简直就是乞丐军队,惨不忍睹。
但现在显然不同了,刘焉、刘璋父子两代在益州经营的积蓄,全都到了刘备的手里。此前多日攻守鏖战时倒还罢了,此刻看他们行军时甲胄鲜明、气势昂扬……那真的已是能与丞相所部相提并论的强大力量!
夏侯渊越看越怒,猛地摘下兜鍪,向巨岩下惨叫呼痛的部属砸过去:“我要你何用!这时候才发现?我们的耳目、我们的斥候都在干什么?”
部属方才踉跄站起,被一头盔砸中,仰面再倒。
夏侯渊发泄了怒气,转而皱眉深思。
米仓山间的山道不止这一处,此前夏侯渊为了防备刘备分兵偷越,也已遣人在那里多设营寨、望楼、哨台之属,并分兵若干把守。但这会儿肯定堵不住刘备了。在山间守把的兵力必定匮乏,而本可以前去支援的机动兵力,现在又已被自己全数调入阳平关外,打算占刘备的便宜……
谁也没料到刘备竟然大胆到这种程度,他冒着在山中遭到截击的危险,压根不顾曹军设在阳平关的坚固防线,直接翻越米仓山,深入汉中!
看这架势,刘备所部至少动用了两万人……不,不,只在夏侯渊能看到的山路上,就有万人。那么,在米仓山以南的两条道路通行的敌军应该不少于此数。这是动用三万人甚至更多的、一次规模极大的冒险!
这样一来,守着阳平关已经没个屁用!若被刘备军深入汉中,诸县诸城就别想要安然撤退了,须得立即调兵过去,堵住刘备的去路!
夏侯渊狠狠地揪了一把浓密须髯,发泄也似地大喊了两声,返身从岩石下来。
这一日以后,曹军不得不抽调在阳平关防线的兵力,转而移兵到定军山以北、汉水以南的平原地带,试图将刘备所部堵在绵延大山之中。双方彼此攻伐,不断死伤消耗兵力,除了战线愈拉愈长以外,似乎一时还不至于有大的变动。
至少,从汉中发往荆州的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这使得曹操稍稍放下对汉中、关中局面的忧虑,得以全神贯注地发起对江陵的进攻。
而曹军十余万众蜂拥进入荆州的局面,给雷远和他带领的军民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这一日里,在涢水东岸的一处湖泽间,有一艘打鱼的小舟正贴着水畔的高崖峻岭悄悄前进。船尾站着的船夫轻巧地摇动桨橹,使划水声轻微难以听闻,小船就像是鱼儿那样,滑行在水面。
而船头默默站着几人。
他们头上带着渔民惯用的斗笠,身上披着蓑衣,但身姿莫不雄壮挺拔。显然他们不是渔民,而是武人。
“太多了!”其中一人恨恨地道:“而且越来越多!他们的哨骑也越走越远了!”
“承渊莫急。”另一人沉声道:“想要遮挡住曹军的耳目,而不使他们起疑……我看不太可能。或许,非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转过身,看看后方一人:“将军觉得呢?”
被称作将军的自然是雷远。他也难做决断,只抬手扶着斗笠,仰面看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