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城市格局不同寻常,由紧贴在一处的大城、少城和外侧的锦官城、车官城四座城池合并而成。益州牧的府邸在大城,蜀郡治所则在少城。
由于大城还容纳了包括大量官署和校场、军营、粮仓等设施,相对少城面积更大,而人流往来反而少些。更不消说此番经过战事,城中一片萧条。
此刻益州牧府邸的正门外侧,方圆数百步的广场上除了持戟卫护的甲士以外,绝无行人车马。于是诸葛亮和庞统各自带着扈从们在宽阔道路上的对峙情形,就特别醒目。
确实是对峙没错。虽说双方的扈从们彼此很熟悉,互相还亲切地挥手示意,诸葛亮和庞统也都面带微笑,但那毫无疑问就是对峙。
雷远实在不想再掺和这些,待要离开,又觉得不作道别,大是失礼。正在左右逡巡的时候,赵云在台阶上向他招手。于是雷远带着李贞匆匆退回高台,站到赵云身边。
“两位军师这是在做甚……这是怎么回事?”赵云皱眉问道。
雷远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十余级台阶之外,庞统瞥了眼退开的雷远,向诸葛亮问候道:“孔明和续之一起来了?一路上想必赶路辛苦。”
“尚好。有些事情要与主公商议,所以来得急了些。好在这会儿都安排定了。”诸葛亮微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这就先回馆舍洗沐更衣,一会儿再来寻士元。”
“何必去馆舍……”庞统殷勤地道:“如今,这成都城里空置的宅邸院落极多,我早已经为两位各自准备了宅第,连带着仆婢、下人都是现成的。续之,我这就遣人领你去宅第歇息。至于孔明,劳烦稍等片刻可好?一会儿我亲自为你领路……给你的宅院特意挑过,小而安静,你必定喜爱。”
诸葛亮摇了摇头:“士元,我还是去馆舍吧。”
“孔明,莫非有什么……”
“不瞒士元,适才已与主公商定,要将那些羁押的成都文武陆续放出,他们的田宅、财物,俱都发还。”诸葛亮缓缓道:“如此一来,只怕我纵然去了那宅第,也住不了几日。还是先往馆舍安顿为好。”
庞统的眼神一闪。
“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来得这么急,怕是担心我动手太快么?”
“确实如此。我知士元性子激越,行事果断。若迟来数日,只恐成都城里要多出数百户带孝人家。”
“如今这天下纷乱、血流漂杵,孔明也已久历戎机,不必害怕死几个人吧。”
“战场上的死伤倒也罢了,若无谓屠杀,太过惨烈。”
庞统晒然一笑:“何谓无谓?孔明,那些人难道都是无故被抓的?他们都是在我荆州大军入城时,带领部曲子弟抵抗之人,堪称冥顽不化!这些人日后必是祸害,倒不如狠狠处置,杀一批,贬一批,就当为主公洒扫灰尘。”
“士元,你在胡言乱语!这些人怎么就成了灰尘?”诸葛亮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音。
顿了顿,他放缓语气,继续道:“士元,我知道你的心意。刘季玉当政的时候威刑不肃,致使豪强肆意跋扈、专权自恣。所以豪族殷富而百姓疲弊,州府之权屡受侵夺,碌碌无为。所以,你是想乘着夺取益州的机会,断然行霹雳手段,为主公消除一些日后施政的障碍,免得战事结束以后,束手束脚被人牵制。”
“没错。如此良机,怎能放过?”
诸葛亮叹气道:“纵是良机,也不能这么做!士元,主公是仁德君子,是天下士人仰望的英雄,不是董卓!”
昔日董卓入雒阳,早期一度竭力引用士子,却很快以酷烈滥杀宣布与天下士人的决裂,进而火烧雒阳暴行累累,最后成为天下公认的逆贼。诸葛亮这般指责,已经极其严重了。
果然,此言入耳,庞统顿时喘起了粗气,面庞涨得通红:“那只是区区一批土著乡豪、官吏!而我们有荆州人的支持!谁敢将主公视作董卓?”
“荆州士人们至多不过贪图官职地位罢了!你倒去去问他们,谁站出来支持你在成都的暴烈举措了?到最后承担恶名的,难道不是主公吗?”
诸葛亮大声道:“昔日刘焉父子以东州人制益州土著,引得数十年的兵戈相争。现在你又以荆州人作为益州人、东州人共同的仇雠,一旦引发变乱,什么时候才能休止?到时候无论怎么应对,损害的都是主公的名声!庞士元,你是在倾尽主公数十年攒下的名声,去谋求一时的利益!”
庞统连连冷笑:“那就将他们全都放出来,一个个的官复原职?这些人都是益州旧臣、高门,势力深埋地底、盘根错节,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不会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们,一个个都各怀鬼胎……到时候我们还得费尽心机,去一桩桩地应对他们生出的无数烂事!孔明你信不信,如果将这些人放回成都,今后三五年内,我们都腾不出力量来大举向北!”
他顿了顿,咬牙道:“跨有荆益只是开始!接着我们要面对的是占据天下大半的曹孟德!曹孟德现在就在长安!这天下可供争夺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慢一步,机会就要溜走啦!”
诸葛亮望了望四周的人。
那些从骑、仆役们,已经非常识相地退出了老远。站在台阶上方的赵云和雷远,也仿佛全不在意地聊着别的。只剩下两个人激烈的话声,飘散在凉嗖嗖的秋风里。
天气已经很凉了,可诸葛亮觉得有些燥热,恨不能敞开衣襟,让胸膛吹吹风。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断然道:
“士元,主公素来认为,要平定天下,就得控抑豪强,扶助贫弱,你我也都作如此想。但天下事往往欲速而不达,治国理政更是如此,我们总得耐下性子,逐一应对。如果他们违背法令,自然有律法来惩治;如果他们阳奉阴违,我们也有升赏贬斥的手段……无论如何,绝不能滥用阴谋。士元,主公要的,是伸大义于天下,安定人心、重建盛世,而非以武力和权谋来建立霸权!”
“孔明,你是必定要阻止我的计划了?”庞统深深地叹气。
“你的想法没有错,但未免太急躁了……不妨用我的办法来试试!”
庞统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累了,我得回府歇歇。”
他不再理会诸葛亮,向附近的赵云和雷远拱手示意,随即返身登车。
在几名骑士护卫之下,车驾辚辚,绕了半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