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色阴暗,雷远往窗边坐了坐,又挪来一盏铜灯,才看得清楚。
军报上写满了字,比通常所见的要详细很多,说的是此前攻打成都的完整经过,除此之外,还提到了攻城时的一则异事。
那一日里,张松自荐往成都劝降公子刘循。然而方一进城,就被一拨从绵竹退回的败兵所获,那些败兵不管不顾地抓了张松,又传刘循的命令将他斩首示众。玄德公为此勃然大怒,号令攻城。
兵法云,十则围之。当时城外的荆益联军合计五万,而守军足有三万,缓急时还能征调大批壮丁,若决心死守,本不至于倾覆。然而益州百官多年来文恬武嬉惯了,少有的宿将也都离心离德,因此激烈的攻守只维持了一日,城池即破。
大军入城之后,自然难免抓捕敌对、斩杀不服的那一套手段。到一切恢复安定之后,众人又哭笑不得地发现张松竟然未死。据说是因为城头守兵假传公子刘循的命令,所以慌乱中认错了人,杀了一名不相干的益州文吏,而将张松当作寻常人物,拘了作为搬运土石的民伕使用。
原来是场误会么?所有人瞬间茫然。
但那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既然已经攻克了成都,胜利者要享受胜利的喜悦,失败者要被踩上一万只脚不能翻身……谁还有兴趣去纠结张松的历险呢?
唯独玄德公大喜于张松的安然返回,还特地令人去寻找那队绵竹败兵的首领,打算给予重重的奖赏。可惜后来查到,他们都已经战死了。
雷远阖起军报,慢慢盘算。
他是独领一路偏师的将领,在荆州武人当中,地位已算很高了,所以每隔数日都能收到汇集各方军情的军报。通常来说,军报文辞简略,就只介绍大致战局,而雷远手中这一份,却浓墨重彩地写了与战局无甚关系的内容。
毫无疑问,有关张松的情况,才是庞统想要雷远看到的。
张松的死活有什么要紧,以至于庞统要专门写了这么一份文字过来?
他往成都城里走的这一遭,徒然自己遭罪,什么都没办成啊?
想不明白。
雷远向傅肜问道:“吾兄受命前来,庞军师可有什么特别的嘱咐?”
傅肜只将另一份书信向前推了推。
拆除封缄之后发现,这是庞统亲笔书信,文字寥寥数行。只看到一半,雷远的脸色就变了。
他将书信握在手中,沉吟许久,忽然问道:“伯祀,荆州大军入成都时,杀戮可重么?”
傅肜坦然道:“毕竟敌军负隅顽抗,难免施以刑杀。攻城的时候,敢于抵抗的益州军将如扶禁、向存等,战死了一批。入城以后,按照刘季玉的意思,此前依附公子刘循,妄图与荆益联军对抗的文武,又杀了一批、处置了一批。不过,主公仁厚,并未滥杀滥捕,很快就安抚民众,这时候成都已安定了。”
雷远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
这就是张松此行的作用。让他去成都,并非为了说降,而是要用他的脑袋来为玄德公制造一个攻城的借口。
有了这个借口,玄德公就无须坐等刘季玉和他的儿子进行谈判了。为张松之死而暴怒的玄德公可以理直气壮地发起进攻,进而以胜利者的威势处置整座成都城里的文武。
结果便是傅肜所说,杀了一批,处置了一批。
所谓一批,是多少?数十人,数百人,抑或上千?
那些人,自然就是被玄德公认为难以与荆州合作的人物,他们或死或贬,将会给新贵们腾出许多官职和利益。
大概此番入蜀太过顺利了,以至于房间里的诸多灰尘污秽来不及打扫,所以玄德公在正式进驻之前,特意以刀兵清理一番?这手段,倒是果决狠辣。
问题是,这些人固然是荆州集团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但他们本无罪,就算有罪,罪不至此!
雷远低声叹息:玄德公不该这么做。
雷远并非软弱拘泥的书生,他也明白逐鹿天下步步争先的道理。有时候行事唯恐不快,皆因稍慢一步,就可能身死族灭。但雷远不是争天下的人,他身为下属,也有下属的立场。
雷远不是刘备的元从,他从灊山带领部众千里迢迢前往荆州,是综合考虑了自身利益、雷氏宗族利益和数万部属利益的结果。而保障这些利益的首要前提是,刘备是仁厚之主。
这么多年来,刘备的足迹从河北到中原,再到荆楚,其间那么多次起伏跌宕,其中诸多选择的是非对错或者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无论在哪里,玄德公都宽仁爱民,因厚施恩德而得人心。他无论在哪里立足,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积攒的仁厚声望,靠的是人们对他的人品近乎无保留的信任。
然而刘备现在却如此行事?
为了攫取利益,不惜采用诡谲手段扩大战事,为杀而杀?
这样的事,董太师、曹丞相可以去做,刘备怎么可以?
这种粗糙的手段,就算能一时瞒过别人,却难免会被明眼人看透。到那时候,每一位知晓其间内幕的下属,该怎么看待刘备高举的仁德道义旗帜?
雷远来自后世的记忆里,有的是统治集团道德坍塌的下场。如果主君可以突破底限,臣子怎么会不感到戒惧呢?千言万语汇成两句俗语:一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二曰,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当然,到那时候的君臣相处,自然也会有其法则。自古以来的权谋手段、政治策略,难免会被拿出来一一使用。君君臣臣四个字的内涵,就是如此丰富。
只是,玄德公本不必如此的。
或许是因为他数十年坚守道义,却总是落得一事无成,而一旦决心采取激烈做法,益州须臾便到手的缘故吧。此番的收获太过丰厚,所以哪怕玄德公也难免食髓知味了。
又或许是因为庞统的影响。此时诸葛亮身在江州,负责荆益两地的军需转运,而前敌大计,都出于庞统谋划。而庞统的行事风格,大概就是如此?
便如此刻雷远手上这份庞士元亲笔书信。
信上先说,如今益州已定,但刘璋身为益州牧,始终是隔在玄德公与益州之间的阻碍;另一方面,汉中张鲁被擒,但他在宗教上的号召力,其实长远来看,无益于政权稳定。
随后笔风一转,又道,近来玄德公以成都尚有骚乱的缘故,将刘璋及少量仆役安置在绵竹城东的一处庄园暂居。考虑到汉中张鲁与刘璋有杀母之仇,彼此不共戴天,雷远此番引领张鲁及其亲近部下前往成都的路上,最好能绕过此处庄园。
看这意思,是希望雷远制造一个巧合。自从玄德公入蜀,各种各样的巧合发生了不少,庞士元倒不嫌单调。雷远想象得到,刘璋、张鲁两人只要一碰头,必定生出事端,甚至会出人命亦未可知。到时候玄德公以仲裁的身份出面,无论作何决断,必定有利于掌控益州。
然而雷远心中只有恼怒。
这位庞军师确实精明厉害,但他成日里盘算的,怎么都是这等拿不上台面的手段?刘璋、张鲁,这都是地位极高、而实际已经落入掌控的人物,大可以徐徐安置。如此急于向他两人动手,庞统真一点都不考虑玄德公的仁厚名声?
雷远带领张鲁等人前往成都,途中万一出事,他又会承受什么样的攻讦?庞士元能拿什么来补偿?
雷远问道:“伯祀,这份书信,是庞士元当面给你的?”
傅肜颔首道:“是。庞军师给我书信的时候说,如果续之看懂了,就请帮个小忙。如果没有看懂,也无妨,他会另外想办法。”
“主公呢?主公知道么?”
“庞士元交付书信的时候,主公也在。是主公命我负责将之送达,以免路上出什么纰漏。”傅肜连忙道。顿了顿,他觉出雷远的神情不虞,忍不住问:“莫非有什么不妥?”
雷远默然多时。
室外的雨势已停,天光渐不晦暗,但雷远的脸色愈发沉凝,以至于傅肜竟不敢催促。他是刘备的亲近部属不假,但雷远这种以强大宗族力量为后盾的军将,地位远非傅肜所能企及。
许久之后,雷远叹了口气,将两份文书俱都收起。
傅肜精神一振:“续之?”
雷远待要说话,驿置以外的官道上又有隆隆马蹄声响,还伴随着铁蹄踏碎路面积水的密集水声。益州各地近来纷乱,百姓不敢随意出行。这条官道上等闲一两日都见不到行人,没想到这会儿却如此热闹。
却不知这会儿经过的是谁?听这急促蹄声,他们也有急事。
正想到这里,新来的骑队在驿置以外勒马停步。马嘶声中,有人高声问:“奋威将军可在此处?”
这声音雷远和傅肜都太熟悉了。
当下两人大惊起身:“诸葛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