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赵云的女儿,这个人选应该是玄德公能有的最佳选择了。
左将军幕府中以荆襄士人居多,但雷远这种强力的豪族首领的联姻,不应该,也不可能指向荆襄旧族,所以唯一的对象只能是元从团体。
刘备有两个女儿,其中长女十四岁,然而刘备的家眷在赤壁前的长坂坡大溃败中星散,两个女儿也失散在乱军中。有传闻说被曹纯的虎豹骑所获,刘备为此特地遣了精细手下北上打探,并没有结果。
关、张二将也有女儿,都是在客居新野时所出,年尚稚幼不合婚配,无法可想。
至于麋竺、简雍、孙乾诸公,虽然受到玄德公的礼遇,但份量还是轻了点。
那便只有赵云之女了。
这位赵氏女,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雷远真的很想知道。然则如果自己当面打听,在当时来说,是极为失礼的表现。而刘备和诸葛亮说的,也都是些贤德貌美之类的场面话。雷远一边应付着谈说,一边脑子飞转,盘算着尽快向刘封和关平打探一番。
既然说定了婚事,没过多久,雷远便提出告辞。
刘备和诸葛亮毕竟公务繁忙,便话里话外地让赵云陪着出来。
这时候马谡听说了雷远来访,正从自家办公的厢房出来。因为他负责安置雷远一行人的居处,所以得出面带路才行。
没想到赶到以后,只见着赵云和雷远二人一前一后,闷声不响地往外走。马谡绕了个圈,从侧面跟到雷远身旁,向他猛打眼色,雷远却不理会,亦步亦趋地跟着赵云向前。
发生了什么事?看这两位的神色,好像发生了什么?马谡心中嘀咕,紧跟其后。
赵云和雷远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左将军府的门口,各自的扈从迎上前来,询问接着去往何处。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
毕竟联姻的意向虽然定下了,但真要成婚,不是眼前的事情。
且不谈纳采、下聘之类的流程,只雷远年初方才丧父,就是个跨不过去的坎。按照汉家制度,对朝廷官员是明确规定有三年丧期的,甚至平民为了彰显孝道,也往往遵照这一制度执行。比如昔日的河北霸主袁绍,就追行父母之服,在冢庐六年,于是万人奔走传颂其孝行感天动地,一举跃身为天下士子的领袖之一。
之前玄德公下令以雷远继任偏将军职务,便已正式要求他停止服丧,以公事为重。所以此刻谈论婚事,并无不可,不过最终举行婚礼,总要到第二年,才显得尊重。
正因为这个缘故,现在雷远和赵云两人面对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才好。彼此称“岳父”和“贤婿”,似乎早了些;一切照旧呢,又各自担心会否失礼。
最终还是雷远下定决心,就在左将军府的正门口向着赵云深深施礼:“我与幼常约了前往自家宅院,安顿部属。明日若岳丈有暇,我来登门拜访,可好?”
雷远这一段话,说的声音可不小。左将军门前许多人全都听见了。无数目光唰地投射过来,落在这一对新鲜出炉的翁婿身上。赵云这辈子无数次身当锋镝,从不知道什么叫犹豫,但这会儿,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雷远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赵云却在发愣。
这时候左将军府里也有人听说了这场联姻,许多人顾不得公务,投袂奔到门口来看赵云的女婿。谁知道竟看到赵云走神,这可与他平日里稳健自如的风范大不相同,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
年过六旬的主簿殷观拄着竹杖从门里出来,咳嗽一声,戏谑地道:“子龙,莫非新得佳婿,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赵云连忙上前一步,扶起雷远:“我还有事,须得往军中走一趟,贤婿请自便。你我明日再会罢了。”
说着,他重重地拍了拍雷远的肩膀。
雷远退后半步,再度行礼如仪。这才与马谡一起,先往自家宅院去了。
马谡显然被雷远的喜讯惊到了,一路上满脸红光,扯着雷远的袖子问个不休。可惜雷远没什么好回答的,几乎是一问三不知。于是众人全程只听到叱李宁塔在反复地嘟囔,如果生了娃,就得吃腌猪腿庆祝,他可以马上出发去山里抓一头野猪回来。而李贞摆出老资格的样子,不断地向叱李宁塔解释说,就算结了婚,也不是马上就有娃,腌猪腿的事情不必着急。
为雷远提供的宅院,在城池的西面,是前几日听说雷远要来公安城居住时,诸葛亮特地安排出来的。毕竟公安城是新建的城池,又重在军事作用,所以城里略狭小了些。哪怕左将军府里诸曹办公的屋宇也只有寥寥几间。
一行人走了没多久,就到那处院落。
院落前后两进,院里有树木,有水井,地面洒了草灰、干土之类,应该专门平整过,房屋也收拾的很干净。马谡说,这里原来是军正夏侯兰的住处,因为此前孱陵大营出事,玄德公有意加强对降卒的管制,因此负责军法制度的夏侯兰半个月前出发,常驻孱陵去了。此地空了出来,正好雷远入住。
马谡交割了文书,自回左将军府复命,雷远托他向刘封、关平、霍峻、向宠等人致意,就说待自家安顿下来,就会拜访各位友人。
李贞、李齐、王跃等人开始安排扈从卸下行李,阿堵带着阎宇进屋去洒扫,雷远从屋里找了个木榻放在树下阴凉处,稍许休息一会儿。
半倚半躺着的时候,雷远还是忍不住去想象,赵云的女儿,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雷远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种没有冷血无情的枭雄,他能够冷静、能够决断,但骨子里仍然是个普通人。前世普通人的经历塑造了他,使他即便在最残酷的乱世中,仍会期待美好、渴望正常人该有的温暖生活。
那么,这种温暖,是可以从婚姻中获得的吗?雷远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患得患失。
当李贞来唤他的时候,雷远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发现天色都已经黯淡了。
李贞说房舍已经整理完毕了,请雷远往各处看过。
正房三间是留给雷远的,一间用来摆放各种文书卷宗,一间用来安置杂物,还有一间供雷远起居。东屋留给扈从们;西屋留给之后来到公安城值守的管事们办公或居住。外院有两间房留给阿堵和阎宇,另外有一长排的马厩,马匹都在里头吃草了。
看完这一圈,已经将要入夜,公安城内渐渐寂静,而同一个坊里左近的几处院落传来的人声犬吠依稀可闻……公安城确实狭小了些,若在其它的城池,宅院规模够大,再有院墙、坊墙之类的阻断,断不至于如此。
雷远忽然听到隔壁的宅院里,有个少女正在教两个孩子读书。
少女的语音清亮,言辞又颇显威严。她读一句,两个孩子跟读一句。读得乃是《小戴礼记》中的《表记》一篇,讲述的是虞夏商周的政教得失。念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孩子说了句俏皮话,于是三人一齐笑闹。这场景,令人渐渐忘却外界的纷扰,悠然而生出宁静安详之感。
雷远却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婚姻之事,所以躁动起来,竟然连隔壁人家的女眷说话都要偷听。
正待转回内院,忽听得院外的街上马蹄之声大作,有十数骑沿路而来,直抵隔壁的院门。然后就听到院门被打开,在屋里诵读经书的少女和孩童迎接出外,齐声唤道:“父亲!”
原来那是姐弟三人,雷远想道。
再接着,赵云的声音响起:“嗯,你们两个且去……我有话对你们的姐姐说。”
雷远吃惊得简直要跳起来。竟然这么周到的,还安排了做邻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