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塘上行】
未央宫,常宁殿。
殿外流云凝滞,丝风也无,殿内的气氛也是沉闷到僵直。无论是反客为主、坐在正中的董皇后,还是其下左右分列而坐的宋贵人、伏贵人,脸上的神色都不大自然。
作为常宁殿的新主人,贵人甄宓端端正正的坐在末位,态度谦和有礼,不卑不亢,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风采。她一边斟酌着措辞回应着董皇后,伏、宋二贵人,答复些河北风情,皇帝旅途言行之类的话,一边用心观察着这形貌各异的三个人。
娴静端庄的伏贵人是皇帝在漫漫旅途中对甄宓提到次数最多的一个人,也曾对甄宓说,她到长安之后会与伏寿很谈得来。如今看来,皇帝说的确实如此,对方的姿色或许不算是三人之中最好的,但却是最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昨晚可还睡得好?”伏寿接过宫人添来的茶碗,捧在手心未动,她面露关心:“常宁殿新建不久,我来时便闻到殿内一股气味。不然先换个居所,或是让你暂住到我那里去。一来可以等此间气味散尽,二来我也可以多与你说说话,好教些宫中规矩。”
说完,她便看向董皇后,似乎在向她请示。
由于未央宫早年荒废,许多功能不太重要的殿宇都年久失修,哪怕是皇帝久居长安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大兴土木。董皇后入主椒房的时候特意巡视了一番掖庭,因为看不得这些断壁残垣,故而命人将那些残破的砖瓦都拣出扔了。
拨给甄宓的常宁殿早在皇帝驻跸邺城的时候,就下诏翻修一次过,新修的殿宇总会有些残余的气味。董皇后也不喜欢闻这种翻新的味道,她看着伏寿诚恳的表情,一时竟不知对方是当着甄宓的面对她表示尊重,还是对方仅仅只是流于形式的面子功夫。
董皇后还记得前不久翻修常宁殿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未央宫将入住一名新贵人,而且还是河北大族。宫内宫外都将这个河北大族之女暗比作当年的郭皇后——正如世人将皇帝比作光武第二。
有德、有貌、有才,还未入宫便已有了诸多风言风语,董皇后为此收拾了不少人,可宫内的人迫于他的威严闭嘴了,宫外的风声却愈演愈烈。导致董皇后对甄宓的印象极坏,而且深感威胁,她不知道流言从何而起,却知道这个矛头是对准的她。
什么第二个‘郭皇后’?河北豪族再强,不也是被废了么?
董皇后神游归来,轻轻嗅着空气里桐油彩漆的气味,不耐烦的皱了皱眉,清声说道:“甄贵人家是河北大族,世家阀阅,规矩不比宫中的要少……伏贵人不用如此热忱,小心贻笑大方。”
伏寿也不恼,一手抚摸着茶碗,笑着颔首答说:“殿下说的是,再说这几日就要起风了,秋雨过后,气味也将散尽了。”
接着,她又回过头来对甄宓说道:“你这里的宫婢宦人也都是新备的,侍奉难免会有些生疏。遇见什么事不要藏着忍着,可多与皇后、我等姐妹说。”
“掖庭令你昨日入宫时见过了?”董皇后微扬起了脸。
“谨诺,昨日正是掖庭令将我带引入宫。”甄宓点头答谢,作为一个新人,又是皇帝的‘新宠’,她自当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这里的女人都不简单,伏寿在她眼里看似出自一番好意,却未必没有笼络自己的意思;董皇后虽然冷言冷语,但好歹自持身份,没有明着对她做什么……
几句话下来,甄宓对两人的性情大致有所了解,董皇后、伏寿二人都是心思细腻之辈,就连脾性温和的伏寿都多少有些城府,可唯独那位颇受皇帝宠溺的宋贵人,却了无心机,直言快语:
“陛下不喜欢这气味。”宋都皱了皱鼻子,既嫌弃的看了眼草草修葺、却毫无个人风格的常宁殿内部,又将那杯微涩的茶放在桌案上,全然不顾座上另外三人几乎同时变了颜色:“记得几年前才修披香殿的时候,陛下就说过这样的话,还让我与伏姐姐在长公主以前在宫里住的旧殿多住了旬月,直到气味没了才搬过去。”
“是有这事。”伏寿正在饮茶,这时放下茶碗,迎着宋都的目光笑道:“那时候气味却不似今日这般重。”
似乎是得到了伏寿的响应一般,宋都微微扬起下巴。
董皇后现在有些感到棘手了,皇帝如果是行军寂寞,只尝个新鲜便罢了,偏偏甄宓还疑似有孕。倘若她在宋都无意间的‘提醒’之下仍无动于衷,怠慢了甄宓,万一有何闪失,皇帝岂不会迁咎于她?
而甄宓倘若移居别处,以皇帝现下对她的重视,对方移居哪里,皇帝也会跟着去那里,这对于许久不见皇帝的掖庭诸人来说,无异于天降福音。
董皇后深感烦恼,她既不能随意安置甄宓,也不能将甄宓带到椒房去,一是没有这个规矩,二是这只会变相拔高对方的地位。此外她本就看不惯甄宓甫一入宫便搅动是非,哪里还能容忍对方时时刻刻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感谢宋都的无心之举了!
“太医令到哪里了?”董皇后暂时抛开这个话头,兀自岔开话题,终于想起了今日的另个主角:“传了半日,怎的还不过来?”
静静侍奉在旁的大长秋苗祀立即躬身说道:“许是在宫道上了,殿下不妨让奴婢再去催一次。”
董皇后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好。”
未过多时,太医令脂习这才低头躬身走上殿来,他在门槛外匆匆停步,在门外跪伏行了一礼,然后才在董皇后的三请四请下趋进殿中。
“诊出来没有。”董皇后知道这个结果事关重大,不仅关乎掖庭的稳定、自己的地位,更关乎汉室未来的走向。她微微绷起腰背,叠放在腹间的双手其中一只也不由得按在桌案上。
正抚摸着身上华裳的宋都此时也分了心,忍不住频频把目光往脂习与甄宓这边看去。伏寿却还沉稳些,她静静地喝着那只小碗的茶,端起茶碗的动作正好遮住了她半边面容。
本来气质大方的甄宓此时也屏住了呼吸,面色有些紧张的盯看着自己如雪的皓腕,仿佛上面写着字。
脂习阖目沉思,闻言忙移开按脉的右手,迅速转身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一下:“禀殿下,甄贵人身体无恙,只是路途劳顿,没有好好休息,加上河北与关中水土不同……”
“我问的是这个么?”董皇后心里猛然一跳,像是心口被敲了一下,她压抑着嘴角欲要扬起的笑,又飞快的再度质问道:“陛下传召你来就是为了这件小事?”
甄宓身子一抖,像被蛰到似得后知后觉收回了手,一手握着被把脉的手腕,低头不语。
“身体大事,尤为要紧,还是听脂令怎么说吧。”伏寿见状,赶紧放下茶碗,拢了拢宽袖。听到这里时,她其实也是松了一口气。
伏寿并不十分介意这个河北来的美人,因为她知道皇帝身边不可能只有她们三个人,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学会如何大度的接受这一切。只是再怎样大度——对于初来乍到便疑似有孕、备受关注的甄宓,伏寿心中仍是有些感到不快。
像是自己陪伴皇帝那么久,肚子始终不见消息,甄宓若是一来就怀上皇嗣,不但整个掖庭都将被搅乱,对甄宓来说也是件弊大于利的坏事。
如今董皇后等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甄宓的居处,不仅是为了一睹芳容、迎接新人,更是为了亲眼验证甄宓有孕的消息是否属实。
脂习仍伏在地上:“甄贵人并无孕脉,只是太过劳顿,不适关中水土。”
听到最后定音,甄宓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既如此,你就下去开药吧,该如何调养就如何调养,切不可怠慢。”董皇后紧绷的腰背立时松了下来,她又恢复了起先雍容庄重的姿态,抬起眼不带任何感情的看向甄宓,话语里冷意依旧、敌意却少了几分:“常宁殿异味未散,不好让人安歇,这段时日就暂居披香殿吧。”
既然没有怀孕,那甄宓的安置就不再棘手了。董皇后看出来宋都对甄宓抱有敌意,故意将两人放在一起,看能不能引出什么争端,让素来娇蛮的宋都替她打在前头。
伏寿抬眼看向董皇后,忍不住出声说道:“长公主昔年在宫中的旧殿尚存,大可移居……”
“长公主一家近日要携子入宫。”董皇后没有等伏寿把话说完就强硬的打断道:“陛下要在那里接见亲侄、设宴招待,倘若长公主知道自己的旧居给了甄贵人,又会作何想?”
提及对自己有恩情的刘姜,伏寿便也不好再说,只好无奈的看了满不情愿的宋都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当得知甄宓怀孕只是虚惊一场之后,常宁殿内的气氛立时变得缓和起来,伏寿心里没了芥蒂,就连董皇后与宋都的脸色都好看了几分。
董皇后摆出中宫的架子,送来了迟到的嘘寒问暖与乔迁之礼,又命苗祀立即将此事告知在宣室的皇帝,好让皇帝放心。伏寿的态度愈加真诚了几分,宋都也忍着脾性不冷不热的说了几句话。
过后不久,到了中午,皇帝命人给甄宓赐下几样寻常物件,并同意了董皇后的建议,让甄宓暂时与宋都同住,此事便算告结了。
董皇后便悠然与诸人一道用膳,闲话几句后,便各自离开。
甄宓送别众人之后,脸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她不用人扶持便从榻上站了起来。
“贵人……”有宫婢欲伸手扶她。
“不用。”甄宓缓缓说道,她的罗裙在地上长长的拖着,很快便逶迤着移往通往殿后内室的转角:“你们自去收拾,容我暂歇一阵。”
“可陛下有诏,今日得搬去披香殿……”还没来得及熟悉甄宓性情习惯的采女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不由得提醒道。
“不急,日子还长呢。”
说罢,这个恍如神女的窈窕丽人便消失在拐角处,空气中仿佛传来她一声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都午后了,那些物事搬动起来又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做好的,怎的就不急了?”采女嘴上有些不乐意,毕竟搬东西的是她而不是甄贵人,她只想尽早把一天的事忙完再好好做些自己的绣活。
“你要是明白,那你就是贵人了。”另有一人小声嘘道。
伏寿回到鸳鸾殿之后,没有跟着过去的采女邹氏等人立即迎了上来,才一接触到伏寿的衣袖,入手便是一片湿凉的触感:“哎呀,贵人出去一趟,这衣袖怎么湿了?”
“是我疏忽了。”伏寿歉然的看着邹氏等人,尤其是笑着对身旁一脸担忧的赵采女说道:“喝茶的时候不留神,洒了些在袖子上,幸好衣袖颜色深,倒是无外人见我出丑。”
邹氏不疑有他,顾自将伏寿迎入殿内,为伏寿换下了这套衣物。赵采女这时也使唤宫婢端来热汤,盛满一桶,与邹氏等人为伏寿服侍沐浴。
洗浴的时候,冯方女一边往伏寿身上浇热水,一边好奇的问道:“都说那位新来的甄贵人美若神女,贵人今日去见了,这传言却是真的么?”
“方女。”赵采女不满的瞪了对方一眼,冯方女讪讪的吐了下舌尖,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是真的。”伏寿浑然不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她抬起藕臂,往冯方女的鼻头捏了一下:“美得我不忍多看一眼,也幸而我今日没有带你过去。”
“为什么?”冯方女有些好奇、又有些不服输的说道:“难道还比我要美么?”
邹氏见赵采女脸色不好,适时地轻推了冯方女一把,支开她去拿绢布,同时也打趣道:“连贵人都不忍多看,何况是你?当然是怕你见了,羞得到处找缝咯。”
“又取笑我。”冯方女被邹氏挤开,佯作羞恼的转身离开。
这自然引得伏寿开心的笑了起来。
沐浴完之后,伏寿换上一套稍宽的衣裙,外罩一件素纱襌衣,款款坐在平日里常坐的席榻上。桌案上还放着她为皇帝未绣完的丝履,旁边还放着柄画着几叶兰草图案的团扇。
伏寿拿起针线,正要下手,恍惚间想起传言中甄宓也会女工,又忍不住自我安慰到以后多个一起织绣的伴,可有的话聊了。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回想起以往与皇帝的点点滴滴,心里愁绪千结,很不是滋味。
末了,她一针未下,知道今日是提不起心思去做这些了:“方女啊。”
正在偷吃蜜饯的冯方女听了,立即跑来答话道:“贵人。”
“你往日偷懒睡觉的庑廊在何处?带我去坐坐。”
“啊?”冯方女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狡辩道:“我、我没有这个地方。”
“让你去你就去。”邹氏对她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很快在冯方女不太情愿的带引下来到一处不易找到的庑廊下,伏寿在摆好的蒲垫上安坐,享受着廊上吹拂的威风与树枝间透露下的阳光,身边静的连宫人行走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她惬意的闭上了眼睛:“确实是个好地方。”
伏寿手上仍拿着那柄团扇,扇面上的兰草稀疏有劲的生长着,其上跳跃着斑驳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