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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先屈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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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今之江表为贤俊匿智,藏其勇略邪?”————————【与太尉陶侃笺】

当孙策微红着眼角从小丘下来时,周瑜已经在坡下等候很久了。

见到他下来,周瑜先是勒紧缰绳,让坐骑掉了个头,然后等孙策来到他身边时,周瑜语气平淡的说道:“走吧。”

他很自觉的没有提起孙策刚才的失态,孙策似乎也不愿过多的讲起这个,两人默默往寿春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路,孙策突然问起道:“天子是什么样的人?”

周瑜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好像就连他这个曾在皇帝身边侍奉许久的殿前郎也没有认真去想过。这很难回答,因为人性的复杂程度往往不是一两个词语就能形容的,但孙策似乎很迫切的想知道答案,他目光炯炯的盯看着周瑜,直盯着周瑜突然松了口气:“国家在不同人的眼里都是不一样的。”

“这是为何?”孙策疑惑的问了句,旋即又摇摇头,说道:“我不要知道别人眼里的天子,我只想知道天子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在我眼里啊……”见回避不了这个话题,周瑜淡淡的应了一声,目光放得很远很远,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他想起初次见皇帝时,自己按捺不住好奇的偷眼打量,却发现皇帝也在饶有兴致的观察着他,那次皇帝给他的印象是一位睿智有主见的少年天子;另一次印象深刻的则是在渭河边,皇帝呵斥他是违心入朝、心挂江东,那时皇帝站在岸边,脸上因为夕阳的缘故半隐半现,那仿佛将天下事尽握于手的自信,是继孙策之后、第二个让周瑜心折的人。

他本想说皇帝是一个很有远略的人,极具气魄、御下有度,年纪轻轻就将关中治理的井井有条。可话刚到喉头,周瑜又忽然想起他因为孙策的事,几次甘冒风险向皇帝表态、请命,当时的场景也是让他难以忘怀,想到这里,周瑜改了口,简单的说道:“国家宽仁聪明,是个重情义的人。”

“宽仁?”孙策很快捕捉到这两个字,他不可置信的说道:“我却是未看出来,若真对我宽心,又何必屡屡提防?如今我身为将军,手中兵马竟只比张绣那个中郎将多一千。我以前在江东的时候……”

“不要再提以前了,伯符。”周瑜皱了皱眉头,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你现在是朝廷正式封拜的讨逆将军,不单是你,就连你麾下的那些人都要服从诏令。倘若有一天,你见到他们开始只听朝廷的话,不要沮丧怨愤,反倒要感到高兴……你难道忘记了曹操是怎么抛下于禁、李典等部属于不顾,只留宗族亲信西去的?还有刘备、刘表麾下兵将,如今又有几人还肯多言故主一句?”

孙策想起来皇帝对归附的割据势力的拆分瓦解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个人,若是换位思考,他也不能接受在自己的军中,还有除他之外的另一支团体。

“你说得对。”孙策其实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只是不愿承认:“蒋钦这些人在我身边未有待多久,尚有任用之处,彼等离我越远,以后走得也就越远。”

周瑜见他明白,心里也放松不少,扭头看了过去,见吕范也在另一侧静静旁听,也不顾忌:“我比你早入朝这几年,虽不敢说深知天子脾性,但也算是有所知。天子待人宽厚,主要是在有人犯了错事,只要尚有可恕,都会给人第二次机会……伯符,眼下就是天子给你的第二次机会,又何尝不是程公、韩公他们的呢?”

三人并骑而走,一路上又说了些话,孙策便从愁闷的情绪中走出来了。他不是曹操、刘备这样有丰富阅历的前辈,孙策少年得志,二十余岁便在江东闯出一片基业,麾下文武俱全。如今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威福自专,反而要处处受制于人,心里就不是很痛快。好在有周瑜、吕范二人在旁调解,孙策英果很快适应了身份转变所带来的落差。

他们绕着寿春城,看着不远处的田地里已有裁撤下来的屯田兵开始进行开垦,孙策忽然想到:“有一事我不甚明白,汝南的那个李通,来淮南的时候与许定同是都尉,如今为何许定成了镇南将军的中军,而李通却要被调到左冯翊做典农校尉?”

“许定的弟弟是天子身边最受用的殿前虎贲郎许褚,其本人也足够骁勇,得到亲任是应有之意。”周瑜似乎对这些不甚关心,只淡淡说道:“至于李通,我想是另有任用吧。”李通是唯一一个徐晃麾下被调至关中的将领,不久之后也是他将要与周瑜同行上路,一想起李通清瘦精明的脸、江夏豪强的身份,周瑜仿佛琢磨到了什么。

“喔。”孙策也只是好奇的打听一下,见周瑜也不知细故,自己也不再多问。几人走过军营辕门,眼见就要走到营帐之内,孙策忽然说道:“是了,公瑾,我最近得了一样东西,你正好可以拿去给你家那小子当玩物。”

“是什么?”说起那个未曾见面的儿子,周瑜好笑的说道:“孩子还小,现在可不能给刀剑之类的东西。”

“你放心,我想得周全。”孙策嘿嘿的笑着,他儿子孙绍年纪正好比周瑜的儿子大一岁,以后一同长大,称兄道弟,仍然是他这边占便宜:“这可是我侄子,以后我还要教他骑马舞剑的。”

周瑜无奈的笑了一声,正要说话,一处营帐的后面却突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吕子明!你今天不准拦我!”这语气怒气冲冲,声音又尖又响亮,介乎于童稚与少年之间。

“嘿!”有人在旁边嘲笑道:“这小子有胆,长辈的名字都敢叫。”

“他就大我几岁,算什么长辈!”一名相貌英武的少年手里提着剑,气势汹汹的啐道。

“他是凌统?”周瑜站在帐后看了一会,悄声问道。

孙策向那少年看了一眼,跟着道:“是凌校尉的儿子,甘兴霸渡江东下,曾率兵夜袭柴桑水寨,亲手将凌**杀。凌统这孩子死里逃生,堂兄从豫章撤军时,将其一并带了回来。我见他可怜,又有几分胆气,便留在了军中,凌操的旧部也交给他统属。”

“凌操的旧部?”周瑜好像知道了那个少年大发雷霆的因由,看着凌统气得脸色涨红,他又问道:“他旧部有多少人,你怎么就放心让一个孩子来带着?凌操是你属下,他既然亡故,其所辖兵众自当由你调拨,在军中岂有父死子继的道理?”

“公瑾这些年不在江东,故有所不知。”吕范见孙策神色有些尴尬,于是低声解释说道:“将军这些年兵将扩充甚速,尤其是入江东后,每到一处,便有人举兵来附。这些兵马都是彼等家兵部曲,只听其主号令,将军所能调动的,其实只是这些人,而不是这些兵。凌操虽是寒微起家,身边也跟了不少侠客,将军既然已经推行此法,便更不能只对豪强出身的将领予以优待,所以像是凌操这样寻常将校死了,身后部属也要留给他儿子……不然军中其他人都不会安心。”

“所以一旦将领身亡,要想不让其部曲解散、继续为伯符效力,就只能将其交给子弟遗孤?”周瑜觉得有些荒谬,因为他从未在皇帝军中或是在哪里听说见过有这种‘传承’。如此说来,孙策看似兵将强壮,其实内部也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军阀,全凭孙策的个人魅力与勇武才团结在一起。这也难怪徐晃军令一下,那些有了更好选择的人立即就脱身离去。

周瑜想问孙策为什么不着手改变这个潜移默化的规矩,但他一想到孙策自己也才只是个杂号将军,能将这么多人团聚在一起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出手将手下人的部曲化‘私’为‘公’了。

孙策轻声一叹,有意避开周瑜的视线:“凌操的部曲在柴桑被甘宁打的打败,只剩下八十多人,凌统早熟,交给他带着,只要不上阵,也不妨事。那些人身为凌操旧部,平日里也能多教教凌统如何打仗,这也算继承父志了。”

周瑜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孙策这些年看似闯出了偌大的声势,但其中艰辛却非常人所知。好在这种弊大于利的部曲制虽未革除,但此后也不归孙策担心,尽管交给徐晃、黄忠等人烦恼好了:“我听凌统在此叫骂,应是不愿将凌操留给他的旧部调拨出去吧?”

“如不是军令所迫,军中所有人我都不想调走一个。”孙策言外之意,是他已经尽可能的将精锐、骨干留在自己麾下,其他的实力不强、或是忠诚不够的则无暇去顾及了。

“难怪他如此过激。”周瑜会意,他看着凌统像只发怒的牛犊,那秀气稚嫩的样让他想起了凌操的影子,记得很久以前,他好像见过凌操一面。

吕范突然面有难色,说道:“其实……也不尽是这个缘故。”

“嗯?”周瑜诧异的看了吕范一眼,就连孙策也奇怪的看了过来,像是这种八十多人的抽调,孙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听吕范说起,倒像是另有隐情。

“你想复仇,我没理由拦你,但你自己也要想清楚,这么做究竟有没有用,最后又会害死多少人!”说话的是一名年纪弱冠的青年,他穿着普通的绛色军服,身材挺拔,正对着矮他两个头的凌统说教道:“事情办成了,孙将军与我等都会受牵连;事情要是没办成,不光是牵连受死……你还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么?”

“这是吕蒙,邓当的妻弟。”吕范在一旁介绍起在场的几个人物。

周瑜‘喔’了一声,不作言语,或许是眼缘,他因为吕蒙一丝不苟的行装,对他有了不少兴趣。他按住了将要走出去的孙策,准备继续听前面的三四个人还准备说些什么。

凌统听了流涕不答,手中拿着的短剑正不住的颤抖着。

刚才在一旁起哄的将官走了过来,伸手拍了拍凌统的肩膀,像是大人哄小孩一样:“骂完了没有?骂完了咱们就要过去了,甘将军派来的督官在渡口已经等很久了。到了江上就得老实点,别人的船可不比这里的大营,能让你想骂就骂。”

这人名叫徐盛,琅邪莒县人,因为故乡遭乱,所以南下客居吴地,在孙策统兵入吴的时候参军归附。由于投入孙策帐下的时日尚浅,算不得亲信,这次也是以假司马的身份带领从军中挑选的几百名善水战的将士,准备归入甘宁帐下。

“我不去!”凌统一把甩开徐盛的手,生气道:“他杀了我阿翁,又要抢我的人,这凭什么!”

“嘿。”徐盛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别人要的是水兵,像你这样的小子,你以为人家就想要?你不想去也可以,索性回家好了,读十几年的书、或是练几年的剑,你的父仇应该就能报了。”

周瑜听着感到不妥,徐盛既像是在激励凌统奋进,又像是在故意怂恿。甘宁作为较早一批归顺皇帝的将领,又身为楼船将军,奉诏统率江东水师,倘若与他结仇的凌统在甘宁麾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牵连到孙策头上。

“不行!”凌统倔强的说道:“我不去,我阿翁留下的旧部也不能走!”

“这孩子说不通了。”徐盛摇了摇头,对方本来还算聪明,只可惜被仇恨迷住了眼。

吕蒙却是半蹲了下来,对凌统说道:“那你告诉我,你要留下他们做什么?孙将军麾下已经不缺人了,无论是怎么调动,除非他们就此离散,不然他们终要归他人统领,而不归于你。”

凌统眼睛里含着泪花,他至今也无法忘记哪天江上的大火、以及他父亲被甘宁一箭射中的场景。他直视着吕蒙的眼睛,都说早熟的他却暴露了孩子般的本性:“跟他有仇的不是你,你怎么会懂?我真不明白,朝廷也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什么一转眼就成袍泽了……”

“我不懂?”吕蒙平静的脸庞突然出现一丝狰狞,他伸手紧捏住凌统的肩膀,厉声道:“我怎么会不懂?身边那些对我好的人,我比你还要早失去!也是死在他们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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