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事势,义无旋踵,骑猛兽安可中下哉。”————————【晋书·温峤传】
夜风清凉,中军大纛在黛色的夜空中不停的左右晃动,像是一只展翅盘旋的蝙蝠。
“你道我为何不救刘备?”曹操看着荀彧沉思的模样,主动问着,未等荀彧回答,又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与刘备曾有龃龉,又同时归属朝廷,为天子效命。若是救他,彼此尽释前嫌,亲密如一,则何人能安?而且要救,就一定得救下,袁术以兵马四万围城,我须分兵万余才获其功,可袁谭有兵三万在琅邪,我岂能置其不顾?若是不救,则天下又会讽我不仁,堕我声名;更重要的,刘备若是败亡,还会显得我用兵无能,耽误朝廷在徐州的筹划,甚至影响河北战事。所以这救与不救,与我而言都是两难之选,刘备想知道我会如何做,所以不停的催使我,袁谭、袁术也是同样,就连天子,恐怕也在往这看。”
荀彧眸色一深,心底明白了什么,却不说话,认真的看着曹操在哪里自我解答,那幅认真的样子,像是要借此对荀彧证明什么。
曹操看着荀彧深沉的面容,忽然笑了,他大手拍着荀彧的肩膀,一如当初他初见荀彧,热情的以手抚其背,送其上座那样:“所以我宁肯不救,也要让朝廷去救。至于天下谣诼,任他如何纷纭,也伤不到我半分——我曹孟德岂是在乎人后议论的?我费尽心思的付出了那么多,也是该知道自己在天子眼里到底算什么。今时之刘备,焉知不是异日之我?朝廷一定会救刘备的,不然,我可就要心寒了。”
皇帝对曹操的算计,却反过来作为曹操对皇帝的胁迫与试探,曹操从中看到了皇帝不会拿他当一次性工具的态度,所付出的仅仅是自己毫不在乎的声名。想到这里,荀彧深觉自己当初选择保下曹操是何等明智,曹操当时面临的局面与刘虞在冀州所遇到的如出一辙,虽说曹操的手段更高,但刘虞的境况却又与曹操大不相同……
“公孙瓒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曹操突然说道。
荀彧神情一愣,虽然时下有传公孙瓒败亡的消息,但其中内情在目前仍是机密,曹操领兵在外,又是从何得知的?
曹操并没有解释他的消息来源,而是直视着荀彧,眼神复杂:“天子对我,尚可算是无意为此,但对刘伯安却是态度昭彰。其人如此,进可窥见天子日后举止。文若,刘伯安的殷鉴就在眼前,有些路,你真想好了么?”
“天下需要的是安定。”荀彧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近距离的接触现在的皇帝,但他从荀攸的来信中很明白皇帝潜藏的爪鳞:“国家行事皆一己而决,有太多偏颇之处了。”
“人心安,则天下安。可这人心,又指的谁呢?”曹操遗憾的摇了摇头,他虽是荀彧、荀攸这些颍川士人扶立上来的,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想说服荀彧等人跟着自己。只是现下这个样子,他到底是改变不了什么:“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知道皇帝迟早会下诏书征辟荀彧的,其实若不是这次荀彧执意要跟过来,他早就可以待在兖州等待觐见了。
然而荀彧却没有急着去皇帝跟前的打算,他拱手道:“在下既是曹公谋主,自然要行分内之事了。仗尚未打完,在下还要陪曹公走下去。”
“那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曹操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不舍。袁氏覆灭已成定局,他不信皇帝麾下数万精锐还打不过同样数量的袁绍,用不了多久,天下叛乱就将消弭,而底下的暗潮,又该何时平息呢?他想起自从汉室衰弱以来,先是黄巾之乱,再是雒阳宫变、董卓进京、关东盟军,种种事故,皆离不开豪强世家的影子,包括他自己,不也遭遇过兖州士人的背叛?
天下轻而易得的东西,总是会轻而易去,光武皇帝得天下是这样,如今的皇帝再兴汉室,却似乎又不想这样。单就出于这一点,曹操内心就无比的想见一见这个极具魄力的皇帝,当年在雒阳宫中,他怎么就没好好的观察一下呢?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脑海里回想起少年时一个个锦衣御马的风采,曹操右手紧紧勾着荀彧的肩,忽然眯起眼睛,抬起头来,看到茫茫的夜空渐渐被一层薄雾所隔,原本明亮的星辰若隐若现:“文若,你会看星象么?”
荀彧跟着抬眼看了下夜空,闪烁的星光在他的眸子中映下好看的影子:“未有涉猎,怎么,明公何故对星象感兴趣了?”
曹操一边看着星光,一边解释道:“我听说人生否泰,皆有星象昭示,放之一国也如是,什么‘荧惑守心’、‘帝星黯淡’之类。所以今夜也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方士说的那般玄妙。”
“明公以前从不信这个。”荀彧语气平淡,目光在夜空中逡巡一会后,便收了回来,扭头看向曹操。
曹操的情绪莫名有些低沉,像是突如其来的感慨,又像是挤压已久的愁绪:“其实我现在也不甚信,人只有愚钝无知、或犹豫未决时,才会求诸于神明。而我现在,不单是人、还是事,确有许多星星想看呐。”
等到天明后,太史慈与关羽终于赶了过来,曹操亲自接见两人,说:“我持节青徐,未曾有大胜,今闻下邳败退袁术,实属大功,简直令我汗颜呐!”
关羽眉头一皱,抿了下嘴,说道:“此战皆有赖田府君出兵相助,刘使君才得以侥幸破敌。如今下邳尚无战事,我等奉命来此,是为助曹公进攻袁谭,凡诸军事,皆愿听奉调令。”
他耳边犹记得来时刘备对他的告诫:‘当日在城下,你诈称擒斩纪灵,说是一时权宜,为扰乱敌军士气,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日后难免不会有人拿这个做口舌,翼德性躁,这回去东海,万勿谨慎小心’。
正是有这样一番话,才让关羽勉强收起了傲气,没有傲气的关羽自然吸引不了曹操过多的注意,他对关羽的表态不以为然,而是将目光放在太史慈的身上。
毕竟太史慈是北军越骑校尉,按规制是直属皇帝调令,曹操即便有持节督青徐军事的职权,真要指挥,那也得看对方愿不愿意。
太史慈也很识大体,直接表示将服从曹操的军事调令,这让曹操欣慰不已,省了一笔口舌。但随后太史慈提出的一个建议,却又让曹操为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