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疾之数,轻重之策也,一可以为十,十可以为百。”【管子山权】
皇帝召见周忠,是想与对方、以及连带着召见的均输令麋竺商议钱的问题。站在后世人的角度来说,周忠负责的水衡监只拥有一个收旧币、铸新钱的货币发行权,而无任何后世‘中央银行’该有的功能定位。虽说以眼下的时局和商品经济发展水平,研究这个还为时尚早,但治国当高屋建瓴,此时不需,焉知以后会不会出现急需转变适应的变化?
周忠与麋竺二人尚且未有明悟皇帝这一番高瞻远瞩背后的深意,便唯唯诺诺的应下了回去后必要熟读《管子》一书。只麋竺还机警些,轻声提了句:“臣前次得奉诏书,领受钱谷数百万,主办平准均输一事。起初臣秉持陛下‘以工代赈’之法,前后用钱谷无数,意欲使民间百姓得此之后,能聊以生计,坊间粮价也能有所回落。谁知”
麋竺故事重提,未尝没有当面邀功的意思,但见皇帝听得认真,这才接着说道:“谁知这钱发的越多,便越不值钱,坊间的物价便越高。倘若又是钱发的少了,百姓无钱买粮,饥馑又不得济。其中关隘,臣出身微末,实在想不清缘由,若按昔年朝议,废钱易物,却又有失陛下铸‘通宝’钱的本意……”
他虽然有经济之才,但以往也不过是一介豪商,做的也都是些贱买贵卖的生意,对于市场动向、物价涨跌的变动,他倒是嗅觉敏锐、眼光独到,可一涉及到金融、货币发行的领域,麋竺就有些生疏了。当然,这并不是他资质浅薄,而是由于麋竺从市场的参与者成为了调控者,棋子变成了棋手,这一身份的转变,让他一时不得适应罢了。
无论是身在何处,上下级关系亲密的一个表现就是像这样随口谈论本职工作上的事,不拘于自己尚且办不办得到,只要表现出自己有独到的思考、见解,再伏低态度请上位者指教,便极容易满足上位者的虚荣心。更有甚者,还会故意弄错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让上位者主动发现,然后一个慷慨赐教、一个恭敬受教,两者关系便融洽了。
若是样样事都办得出彩,以至于让上位者无从置喙,添改不得,那么重用归重用,喜欢却未必喜欢了。
皇帝正是这么一个‘好为人师’的人,他有着两世的丰富见识与阅历,对麋竺的这番通货膨胀的疑问自然是满心瞧不上眼,但拘于这个时代所限,他还是很满意麋竺善于思考的行为,若是稍加提点,未尝不能大用。
这样转着心思,皇帝开口说道:“你说这话,可见你未读过《管子》,其中有言‘币重则谷轻,币轻则谷重’,正如秋收丰收之时,谷轻币重,均输监便要支使钱帛大肆收购,以防谷贱伤农;而在青黄不接时,则谷重币轻,届时由太仓出售谷物,即可缓解饥馑,又能收回先前所出之钱。一出一入,获利十倍不止,而朝廷、黎庶各皆便宜,这便是‘轻重’之道。”
麋竺早前在徐州时,一心想挤入徐州士人的圈子,不惜费尽心机为自己打造了‘君子’的人设。为了与士人交往时能有的放矢,更是埋头苦读经书,哪有余暇去看《管子》这类书籍?他行商能积攒巨亿,靠的全是与生俱来的商人天赋,此时受了皇帝教训、又见皇帝格外重视,心里便打定主意回去后必要将此类‘杂书’融会贯通。
晾在一旁的周忠有些不自在,说起来他与麋竺都是皇帝的亲戚,麋竺是皇帝表嫂的兄长,周忠是皇帝姐夫的伯父。如今皇帝与麋竺说得热闹,自己却像是与侍奉殿内充数的侍中、黄门侍郎成了局外人,这让周忠不太乐意,他奉诏而来,可是想着能得受重用的,岂能让麋竺一个商贾把风头抢了去?
“陛下睿鉴,钱者,金币之名也,乃货之泉,上古为市,为易有无,则钱始行。”周忠见缝插针,凑趣着发表自己的见解:“水衡监负责建安新钱的铸造、发行,自当要以此为念,秉持‘轻重’之道。依臣之见,前有均输、平准、太仓三者联合平抑物价,维持民生,水衡监掌管货泉,在适当之时,不妨也能厢房前例。譬如平准统算、均输调度、太仓与水衡粜籴,如此则物价平稳、黎庶安定、百业兴盛。”
周忠虽不如麋竺善于经济,但到底是少历列位、数次累迁,比麋竺多混迹朝堂十数年,于政治风向自有他过人的嗅觉与敏锐。当初能从董卓手中担任大司农、又从王允属下明智的投靠皇帝,全靠的是自己审时度势的本事。他此时听皇帝与麋竺谈论半句不离一个‘钱’字,心里便有了底,‘钱’之一字正好是自己所管,那自己就得有一番见解。
“周公说的是。”皇帝正与麋竺讨论基础的货币知识,但麋竺天生就对此有超乎寻常的禀赋,几乎一点就通,而且还能举一反三,皇帝前世不是学经济的,不过是行商时接触过一些,底子不厚。眼见麋竺的问题越来越精深,越来越专业,皇帝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周忠这番话解了皇帝燃眉之急,他趁机摆脱意犹未尽的麋竺,欣慰的点头道:“《管子》‘轻重’之道,利国利民,诚乃治国要术,更是尔等经济之臣穷理治事之法。眼下关中疲敝,刚过了旱蝗,亟待兴复,而凉州、益州业已安定,正是尔等一展所长的时候。”
皇帝这话倒是不假,益州的蜀锦、凉州的奇货、并州的牛羊,样样运到关东、关中都是数十倍的利,而均输监若是能借助平准在市场信息上的准确抓取,以及水衡监源源不断的通宝,不说府库充盈,便是现下朝廷的势力都能连成一片,一个统一的市场将会在麋竺的手中盘活!
这可是一笔旷古未有的大生意,注定载入史册,可不比自己经营家里生意那般小打小闹,麋竺心情激荡,顿时有些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