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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此言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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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后汉书崔传】

未央宫,尚书台。

刑部尚书郭溥是冯翊大族出身,年近六旬,是尚书台资历最老的一个尚书,熟悉各类掌故,人情练达,位居中台数十年,饶是尚书令也多有向他请教。皇帝改革中台,初设刑部,念及手中无人,便考虑到郭溥向来老实守成,让他去先占个位置,也好对桓典等人进行制衡,等到手下的人都成长起来后,再慢慢调动。

自从骆伯彦等不法商贾被逮捕入狱以后,为其声援者倒有不少,更有人假借旱灾之名,请皇帝大赦天下、宽恕冤狱。皇帝为此一直忍受着各种舆论上带来的压力,就连负责审讯骆伯彦的廷尉也很不好过,一方面是马日等人希望他从轻;另一方面是董承、黄琬等人希望他从重,而皇帝迫于形势,在降雨之前迟迟未曾表态。

如今时机一到,廷尉法衍便带着廷尉正杨沛入宫请见尚书郭溥,打算就此将案件了结。

刑部的前身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诉讼等事务,改制之后,其司法诉讼的权力大都移交廷尉,只留下一个对重大案件的终审与复核的权力,并且还负责在宏观上指导、协调、监督御史台、廷尉等部门的司法工作。可以说,但凡遇到大案要案,都绕不开刑部,乃至于只要刑部认为有司判罚不当,不符合律令的精神,可以直接提出‘意见’。

尚书虽只有六百石,但其威权却比二千石的九卿还要大,廷尉法衍不敢怠慢,在尚书台东厢恭敬的执板拜见。

郭溥看起来特别亲善,他热情的招呼着二人起身就座,眯着眼问道:“法公此行,是要议长安粮商一案吧?”

杨沛严肃的点了点头:“不仅是长安一地,连同整个京兆都有不少粮商趁势牟利、伤害黎庶。此案干系万民之心,陛下对此早已有‘杀一儆百’之语,只是念在旱蝗正炽,不宜轻动。如今旱情稍解,蝗虫东去,正应借此振奋民心。”

郭溥听了,眉头微皱,沉吟了好一会,这才道:“我记得孝和皇帝的时候,京都大旱。时雒阳有冤囚,孝和皇帝乃幸雒阳寺狱,清理冤屈,从容宽释,结果行未还宫,便有澍雨降。眼下亢旱成灾,本就和气有伤,好容易降下甘霖,若是再兴大狱……”

“陛下未有失德、朝廷未有理冤、宰辅未有奢僭。而国家亲领百姓之罪,受万方之过,天乃降下甘雨,可见非是寺狱有冤屈之故。”杨沛看了眼仍打算和稀泥的郭溥,毫不客气的打断说道:“骆伯彦等商贾营私害民,贪虐不法,依律当斩。”

郭溥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紧盯着杨沛说道:“依什么律?”

“当依九章之《杂律》,此外,有律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如今彼等皆衣锦绣、乘轩车,大违其律,其罪还要再加。”即便面对的是位高权重的尚书,杨沛仍毫不示弱的与之对视。

“好、好。”郭溥气得连笑两声,回过头对一旁老神在在的法衍半是埋怨半是嘲讽的说道:“老夫倒不知廷尉府出了个强项……不知法公的意思,也是与这位杨君是一样的么?”

“杨孔渠在河东任决曹掾时,便不畏强豪,后来奉诏惩处范先余党,连陛下也称其‘秉公执法’。”法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委婉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直到这时郭溥方才明白,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是在逼他就范,若是自己一味的回避下去,就很容易被外人视为偏袒。他想起因病不能视事的司徒马日,不免有些担忧,话语间也缓和了几分,先对案件避而不谈,与对方拉一拉交情:“说起来,杨君与老夫皆是冯翊乡人。”

杨沛最不喜欢官场上的这些拿腔作势,他生硬的说道:“承蒙挂念,在下正是左冯翊万年县人。”说完,他不待对方继续开口,接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白纸,往下说道:“骆伯彦等人,廷尉府已拟定罪状、惩处在此,还请尚书批阅。”

郭溥脸色森冷,一时没有去接,饶是平日里再如何中立、守成,一旦遇见利益攸关的事后就会失去公允。这次虽说朝廷只抓了京兆的豪商,但左冯翊、右扶风的豪强无不战栗。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同样深受严惩,就只能不让朝廷开这个先例,这些日子劝皇帝宽赦冤狱的舆论甚嚣尘上,其背后未尝没有这些人的鼓动。

作为冯翊甲族,郭溥的家人也有不少牵涉其中,原来是仗着司徒马日的势以及每遇旱灾都会行此一事的惯性,没把这个后果放在心里。如今皇帝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郭溥也着实失了往日为官的准绳,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动用权力将其搁置下来、等向马日问计之后再做打算时,法衍干咳了两声,悠悠开口了:“我等来时,陛下于承明殿会见诸公、有过这么一番话,不知郭公可有耳闻?”

郭溥凝着两道白眉,向某一处拱手说道:“不知圣训?”

法衍一手撑着席榻,变坐为跪,然后慢慢屈起右腿,站了起来,很是艰难的样子。杨沛见状,立即越过桌案扶他,法衍许是坐久了,两腿有些麻木。他在杨沛的扶持下原地站了会,伸手拿过杨沛手中的文书,倾下身来,将其放在郭溥身前的桌案上,再顺势往前一推:“‘求雨得雨,旱岂无因’?这是陛下的原话,依我所见,凡事皆有其因。上天之谴,不可不察,若非狱有冤屈,则必然是狱有大贼了。”

“求雨得雨,旱岂无因?”郭溥小声复述道,不由得出神。

这时法衍与杨沛二人皆已走到建礼门外,途中,杨沛仍有不解道:“圣意已定,郭尚书若仍不听受,自有陛下裁决,法公何须与他多费这番口舌?”

“孔渠,你就是太刚强耿介了。”法衍轻轻吁了口气,作为他的副手,杨沛的办事能力以及对律法的熟稔程度远在他之上,他也向来欣赏这个敢闯的下属。只是这天下并不只有‘法’,在‘法’之外还有人情,这却是杨沛所不屑为之的。

法衍一来是料想自己身体日渐虚弱,儿子法正年纪轻轻,得给他留下一个助力,免得日后法正在朝堂之上无人可依、二来又是不忍见杨沛过刚易折,于是谆谆教诲道:“郭尚书最不喜严刑峻法,你这般咄咄,反倒使人不快。须知除了刚强之术,还有委婉之意。”

无论如何,总之是他们此行的意图都已达到,杨沛也不愿拂了上司的一番好意,立即顺从的应了下来。

随着刑部尚书郭溥、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三人联袂上疏,对骆伯彦等人一致认定危害社稷,急需严惩的奏疏激起了千层浪。对于这样的判决,现有的承明殿大臣们纷纷表示默认。经由皇帝允准,很快,骆伯彦等人便被下令押赴东市处死,悬首市亭三日,其资财一概抄没,家中所存谷麦数十万石,全用作接下来的赈济。

此举一出,朝野着实震了一惊,还记得不久之前益州豪强阿附刘焉、刘瑁,为虎作伥,皇帝拿下益州之后,出于宽大,特意只让他们罚金抵罪了事。虽然罚了他们一大笔钱帛粮谷,让许多豪强伤筋动骨,但好歹留了性命。如今皇帝对关中仅仅只是哄抬粮价的豪商痛下杀手,其中的差别,难免不让人以为皇帝厚此薄彼,有失公允。

就在这个时候,廷尉法衍又紧接着上疏,称骆伯彦在狱中得知自己将死无赦,为了祈求皇帝宽大,特意交代了另一桩被他死守的辛密:“言称骆伯彦与侍御史侯汶倒卖太仓粮,其以陈谷掺砂石、换太仓新谷,每石谷辄奉二千建安钱于侯汶。”

董承与吴硕面面相觑,侯汶曾被御史中丞桓典极为称赞,而桓典又是尚书令的有力竞争者之一。由于桓典是帝师,董承与吴硕在算计裴茂、陈纪之余,投鼠忌器,不敢针对桓典。如今自诩‘御史台无不洁之臣’的桓典遇到了这等事,眼看尚书令是着实无望了,却不知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你说。”董承一边拿着笔,在纸上轻轻勾画着,一边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助我?不然这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些,偏就在舆情纷乱的时候骆伯彦招供、偏就在尚书令一职悬之未决的时候,宪台又出了事。”

“依在下之见,让桓公心生惭愧、无缘中台倒在其次。解陛下当前之忧,方是重中之重。”吴硕轻声说道。

董承看完了一份奏疏,顺手拿起另一份,眼睛习惯性的往上瞟了两眼,正要待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快速的浏览了一遍那份奏疏,忽然将其重新卷了起来,收到袖子里:“我知道是谁了。”

吴硕讶异的看向董承,问道:“不知君侯?”

董承这时已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去:“这个好处看来不是白给的,我还得为他出分力气,才算是礼尚往来。”

说着,董承便匆匆离开了承明殿,径直命人驱车前往清凉殿。他是皇帝的舅氏、丈人,往来路上人们纷纷让步,很快便来到了清凉殿。

皇帝这时正皱着眉头看法衍补充的文书,对一旁陪坐的侍中荀攸、马宇二人说道:“这侯汶不是素有清名,号称廉直能干么?孰料是御史台没钱可营私,故而显得清正,手中一经手大量钱财,就丑态毕露了。”

马宇细思一会,拱手道:“但凭骆伯彦一人之辞,难下定论,也难保其不是肆意攀咬。廷尉若无实据,臣以为,光是靠骆氏家中那几石太仓粮,并不好说是侯汶所为,贸然惩之,不好向众人交代。”

皇帝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见门下有中黄门传告董承求见,便点一点头,让其进来。

见礼过后,董承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奏疏,向皇帝说道:“禀君上,原侍御史董芬于北宫门谒阙上疏,劾奏侯汶诸多不法情事,更有侯汶在为饥人作粥糜之时,赋恤有虚,经月而仍有不活者。”

“真有此事?”皇帝轻声问道。

董承收起奏疏,将其递给穆顺,穆顺在将奏疏放置皇帝案头时,忍不住说了一句道:“奴婢也记得一事,陛下当日在东厢露坐祈雨的时候,长安街头还饿死了几个人。”说完,他又补充道:“听说,侯汶说要省俭粮谷,特意用小斛盛谷,多掺水煮……”

“他还上过奏疏,这我记得。”皇帝忽然说道,由于担心粮食不够,在煮粥的时候适当的掺水,这本来就是他默许的事情。只是这个事并不好大肆宣扬,他又有意借此在关键时候拿人平息民愤,于是视若不见。此时他立即将自己撇清道:“但我实在未曾料到,此人竟会用小斛盛谷,在账册上却以大斛记录,中饱私囊,此人罪不容诛!”

董承趁热打铁道:“御史台用人不明,宜责让有司,收侯汶入狱。”

皇帝看了眼马宇,指使道:“有劳马君了。”

马宇欣然领命,于是没过多久,受到责怪、又羞又惭的御史中丞桓典带着属下各级御史在清凉殿下稽首谢罪。

皇帝没有传诏,只是让马宇站在阶上宣告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御史台监司百僚,本该殊清尤正,奈何玉染瑕疵,不得不叹。今以侍御史侯汶不法,即收付廷尉,御史台各官务要引以为戒,慎之慎之!”

侯汶显然是难逃一死,桓典自觉颜面无光,但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马宇站在阶上细细看着,从桓典细微的表情上发现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好似对方并不在意这件事对他造成的挫折。

在殿中,皇帝最后留下了董承与荀攸,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朝中谁还可堪任三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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