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论语子路】
贾诩家的苍头身形矫健、鞭花耍的炸响,一看他坐在车辕上的架势就知道他是个御车的好手。此人曾是安集将军张济帐下的一员亲兵,因为打仗时被箭射中了右腿,落下残疾,被张济拿来送给贾诩看家护院。与之伴随着的还有北阙甲第的一间宅院,都是张济为贾诩筹备的,羽林郎张绣也经常登门拜访,并执子侄礼,两家关系之亲近,可见一斑。
出了未央宫北宫门,折返不远就是勋贵重臣所居住的北阙甲第,长安城首屈一指的贵人区。驾车的苍头在张济帐下的时候就很懂得察言观色,此时早在上车的时候他就偷偷看明白了,贾诩丝毫没有将这个攀交情的典农校尉带回家中做客的意图,于是苍头心领神会,故意带着马车走上横门大街,马蹄踏地,节奏感分明,其实在路上走的极慢。
杜禀久经军旅,察觉得出车马的动静,也知道贾诩的意思,有些讪讪的笑道:“去年若不是贾公带我等投诚,我等如何会有今日这般地位?说起来此等再造之恩,我竟没有向贾公答谢,实在是失礼,所以今日趁着入朝叙职的机会,特来寻贾公叙论旧谊。”
贾诩皱了皱眉,有些不大高兴:“此事都已过去了,何必再提。”
“不、不。”杜禀似乎没有注意到贾诩语气里的变化,很有兴致的说道:“恩情还是要谢的,不然岂不是要我做无义之人?”
说着他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拿出一块布包,布包有意露出一点口子出来,里面盛装着黄灿灿的金饼,他双手捧给贾诩:“这里有金七斤,还请贾公收下。”
贾诩冷着脸,没有伸手,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瞧着杜禀。他知道杜禀曾是李的旧部,后来因为胡轸、杨定里应外合,帮了西凉叛军大忙,而这两人都是凉州大人,在李等西凉将校中很有威望。杜禀当时认为今后无论叛军还是朝廷都将会是以胡轸为首,所以早早逢迎,胡轸也乐于分化叛军势力,欣然接纳。
但好事不长,胡轸与李都被朝廷诛杀,他无依无靠,费尽心机得以挤进董承的门路,但也只是被编为典农校尉。如不出意外,这辈子恐怕都要和田地打交道,杜禀年纪轻轻,擅长钻营奉迎,哪里会安于现状,此行估摸着是求贾诩给他挪个位置的。
贾诩心里澄澈,却明知故问:“足下此来到底是为了何事,还请直言。”
“呃。”杜禀两手捧着金子,放在膝上,正色道:“在下听说贾公深孚圣眷,不日将登台入阁,所以,还请念在我与贾公曾同患难的微末情谊,允我一事。”
说着,他上身不由得往贾诩倾了几分,把声音压低,道:“听闻朝廷有意派兵入河南、豫州,随前将军征讨不臣。贾公别看我不懂什么军略,但上阵杀敌却是一把好手……吴匡当年带兵杀了车骑将军何苗都能从典农校尉的任上入北军,我不过为贼人裹挟反叛,既已投诚,为何不能立下一番功业?所以,我想请贾公为我说个情,只要事成,今后但有差遣,必无所不从。”
“太尉对西凉宿将颇为笼络,此事你何不去找太尉说情?”贾诩谨慎的问道。
“论才高德望,太尉何能及贾公。”杜禀谄笑道。
看来是没有在董承那里寻到门路,所以才来找自己。
贾诩的眼神不由瞥了下杜禀膝上的那包金子,心里顿时明白了董承为何不给他一条出路。
杜禀尴尬的笑了笑,没有做出解释。
贾诩忽然伸出手,从杜禀膝上的布包里拿出一枚金饼,这枚金饼只有人的掌心那么大,正面鼓起,背面由于金饼在滴铸过程中而产生凹陷。汉时的金饼不作为流通货币,没有流通职能,只用于贮藏、赏赐、馈赠、进贡、赎罪等,绝大部分都有工匠的戳记。这枚躺在贾诩掌心的金饼也不例外,它除了凹面刻有工匠的名字以外,其正面也有一行规规整整的文字。
杜禀见状,不由得把头低了下来。
只见贾诩又伸手从布包里拿出另一枚金饼,在看到正面的文字后,从鼻尖哼笑了一声。
‘阳翟郭’、‘长社钟’。
拿自己从颍川劫掠的豪族家财用以贿赂,真是一举两得。
“足下前两年在颍川‘守土保境’,熟知当地地理,按理说应是随军的最好人选。可如今要想重回颍川,恐怕没那么容易啊。”贾诩讽刺道。
盗贼在自己家烧杀抢掠,临了还要请这些盗贼为自己保卫桑梓?任何人在感情上都不能接受,何况是如今在朝中以侍中荀攸为首、渐成气候的颍川士人。
“可不是么。”一提起这个,杜禀就有些愤愤不平的抱怨道:“我当时也不过听命行事,李、郭汜这两人都已伏诛,那些颍川人何必记恨到现在?我听说上个月,安定郡的典农校尉宋晔贾公当也识得,彼曾与我同为李部下,因为裁军被安排到安定屯田。他想与安定郡守郭贡打好关系,好让上计考成不至于太差,于是怀金馈赠,岂料郭贡看到金饼上刻着的荀氏铭文,不仅拿金饼砸破了宋晔的头,把他赶了出去,还上疏纠劾他贿赂之罪,最后直接弃市……”
他正说得津津有味,岂料贾诩已不愿再听下去,他将两枚金饼抓在手里,金饼磕碰出一声清脆的声音,那是黄金成色十足的表现,他沉着脸说道:“够了。”
“贾、贾公?”
“你下去。”贾诩说着,屈指敲了敲车壁,车驾很快就停了下来。
“贾公这是何意?我、我等好歹共过患难,还请……”杜禀有些慌了,开始言语无措起来:“我那还有十斤……”
“下去。”贾诩将手中那两枚金饼丢到杜禀膝上的布包里,像是往他膝盖上丢了块石头。
车门哗的一下被打开了,苍头面色不善的站在车外。
杜禀只好走了出来,站在地上看着贾诩的车驾缓缓驶入高楼深院的北阙甲第,这是长安城除了未央宫以外最贵盛的地方,甚至有好些宅第门前竟还竖立门阙,阙下家奴侍立,一个个冷眼瞧着他。
“呸!你等着瞧!”杜禀脸色又青又红,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脸愤愤的转身走了回去。
“主君。”苍头加快了车速,在得知刚才的经过后,不由得问道:“连我都知道这种钱要回炉重铸才能用,他好歹也是个校尉,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是啊,他连回炉都懒得做。”贾诩淡淡说道。
一个校尉,从何得知自己与荀攸不和,从而断定自己会同意他的请求?
但看他今日表现,不像是与人合谋,倒像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为人怂恿利用,这人到底是谁?
看来自己这两天以身犯险把水搅浑,还真搅出不少大鱼出来。
“可是。”苍头又说了:“他私相贿赂,主君为何不借此劾奏他?难道还真是念往日旧情?”
“不急。”贾诩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前因后果,说道:“我还得靠着他脱身呢,不然真让我入了尚书台,岂不是拿我在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