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易经】
未央宫,尚书台。
在女儿册立为后的当日,如愿以车骑将军录尚书事,处理朝政的董承,将手里的简牍拿到眼前,上下扫视着奏疏里的内容,脸上慢慢露出自轻蔑的笑容。
尚书令士孙瑞坐在他右下侧,皱眉看着董承,虽然对方脸上带着笑意,但士孙瑞却只觉得他目光清冷,毫无喜悦,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在装腔作势:
“这么说来,上林清丈的事情已经大体完成了?”
尚书吴硕立于堂上,恭恭敬敬地回答:“上林所存良田、可垦之地的数目皆在奏中,只是应募的流民不多,以至于地多人少,许多荒地尚无人耕种。”
见对方有的放矢,故意引出自己想要的题目。董承眯起眼,转向士孙瑞:“陛下对屯田的重视,我想不必多说。如今地有了,却未有足够多的流民来耕种,依我看,应当将屯田纳入地方‘上计’,以作鞭策,君荣觉得呢?”
士孙瑞在朝中深孚德望,一般人见了,大都要尊称他一声‘公’,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他的表字。
如今被董承随随便便的说了出来,让士孙瑞倍感轻视,他脸上顿时浮现怒意。正在这时,他察觉到坐在对面的尚书仆射杨瓒的目光,杨瓒神色严肃,冲他极轻微的摇了摇头。
士孙瑞深吸了口气,道:“应当如此。”
所谓‘上计’,其实就是一种源于战国、兴于秦汉的地方官吏政绩考核制度,地方长官每年都要将境内户口、赋税、盗贼、狱讼等项编造计簿,亦名‘集簿’,遣吏逐级上报,奏呈朝廷,朝廷据此评定地方长官的政绩。
将屯田的成效与否纳入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核,无疑是对地方太守、县令,尤其是对那些农曹掾形成制度上的督促。这本来是件提高行政效率的好事,却很容易夹带别的用心。
董承点头道:“吴子巨身为三公曹尚书,主年末考课州郡事务,大可负责这件事。”
吴硕正自出神,听到自己的‘子巨’两个表字,猛地一凛。
士孙瑞深深看了吴硕一眼,他知道吴硕喜欢投机钻营,阿附权臣,无论是董卓、王允、还是马日,他都屈节讨好。这回他眼见董承外戚得势,压过庸懦的马日一头,于是便投向了董承的阵营。
吴硕倒也是运气好,所遇到的人无不是看重他身居尚书的作用,想借吴硕扩大在尚书台的影响力。不然像他这种屡次背主的人,如果遇到的新主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老早就把他排斥了。
此时士孙瑞突然想到,董承此举会不会是特意要针对那些发放到郡县的农曹掾?
以往的郡县掾属可都是由太守、县令自行征辟,但这回可是朝廷首次向地方直接派送掾属,为了表现对屯田的重视、为了达到皇帝欲加深中央对地方掌控程度的预期,朝廷特意从作为中央官员储备的三署郎官里选拔干才。
这些选派地方任职农曹掾的郎官们,无不是各方派系在朝堂未来的栋梁。如果某人要在‘上计’考核里故意做出不好的评价,其危害,不亚于是对哪方势力釜底抽薪。
士孙瑞严词谏道:“地方‘上计’向来是有司徒领衔处理,三公曹虽负责考课,但在这件事上,未免太过职轻了。”
董承不以为忤,揶揄笑道:“君荣,莫忘了,司徒赵公尚在病中。这不到半年就要上计了,你忍心让赵公拖着病躯为此劳累吗?”
“那此事也不该由车骑将军一人而决,应请陛下裁断。”
董承看了看一脸尴尬的站在正中的吴硕,面色沉了下来,说:“那就在此疏具列条陈,呈交陛下。”
让对方碰了一个钉子,士孙瑞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相反,他的心里愈加沉重了以董承近日在朝堂所表现的张狂脾性,能让他暂且退让的,肯定是有别的更大的图谋。
只见董承继续说道:“说起地多人少,除了地方流匪肆虐,让流民不得安心应募以外。我倒是想起另一批百姓,可以充作屯田记得是初平元年,朝廷迁都长安,当时随驾入关的百姓应该有数十万户吧?让他们充入屯田,一来可以解决屯田人少的问题,二来也可以解决他们的生计,可谓一举两得。”
听到董承将主意打到这些被迫西入关中的雒阳居民头上,士孙瑞眉头突地一跳,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未来得及答话,对面的杨瓒先坐不住了:“彼等百姓在西迁路上深受饥病冻累,又遭董卓车骑驱赶,死者累积于道。最后抵达关中的十不存一,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人大都已有屋宅田地,朝廷一旦将他们纳入屯田,岂不是再施暴虐吗?”
董承心里哂笑,大不以为然,虽然这些百姓在路上确实死伤惨重,但根据府中幕僚在私底下的估算,最后抵达关中的百姓至少在十万户左右。
这些人初来乍到,衣食无着,又没有赖以为生的土地,董卓只管将他们带来,根本不会用心赈济,导致这些人或死或逃,更多的则是变为当地世家大族所隐匿的户口,从账面上‘死’掉了。
弘农杨氏正是趁机吸纳户口的大头之一,所以杨瓒才会比士孙瑞更着急的提出反对。
尚书台诸人神色大变,凡是关中豪强出身的尚书、尚书郎们面上皆浮现出慌乱的表情。
董承很得意于众人的表现,他微微一笑,没有理会杨瓒,反是对士孙瑞示威地问了句:“君荣以为如何?”
士孙瑞脸色极为难看,冷言道:“陛下诏行屯田,本是为了招募流民,不使其断绝生计。而彼等在关中安置已有三年,并非流民之属,朝廷一旦将其纳入屯田,本来地少的倒还好说,地多的却未必情愿,若是强令施为,恐怕会闹起民怨。”
董承有些失望:“此事真不可为?”
“此事断不可为!”
众人一愣,纷纷向门口看去,只见年过半百的太尉马日正巍颤颤的站在门口,一脸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