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国昔未分,萧墙梗天步。呼苍复何用,龙卧独不顾。”————————【刘表庙】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坐在席榻上,一手撑着侧脸,似乎在想着什么。
太仆刘表在众人走后仍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虽是被皇帝单独留下,他也未见有任何忐忑惶恐的情绪,而是很安静的低头垂眸,等待着皇帝开口。
皇帝轻轻舒了口气,在席榻上左右活动着上身,最后往前微倾,向刘表招了招手,示意他移席往前坐。
于是刘表遵从的起身往前,径直坐到皇帝下首。
“太仆掌乘舆御驾、天下马政,此次留你一步,正是因为你本职所在。”皇帝轻描淡写的说道:“此外,朝廷今年与鲜卑等部落通商等事,事涉牛马等牲畜交易,与你太仆有关,更与朝廷经济之策大有关隘,所以这也是让你在刚才参预的缘故。刚才诸公议论的国策,看似与太仆无关,但太仆在其中的作用不小,刘公你得多留神。”
刘表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拱手拜道:“臣谨诺,马政之事,臣自莅任太仆以来,时时谨记在心。今春曾上呈奏疏,请恢复天子六厩、及边郡六牧师苑令,于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等地重建马场,供朝廷军马之用。只是承明殿以为蓄养马匹会损耗粮草,如今朝廷用度不足,不宜放开马政,只许效光武皇帝时旧例,仅于汉阳郡设流马苑。”
“你说的这份奏疏我见过,记得当时是黄公提出的异议。”皇帝微微扬起头,回忆道:“鲜卑分裂,各部大人自行其是,乌桓虽强但众力弱,塞北诸胡没有比得上昔年匈奴的。朝廷未来几年内不会有大战,所以承明殿诸公的意思,都觉得眼下不必要养马,与其浪费粮草,还不如将重点放在农桑。”
“诸公老成,农桑确为朝廷大事,臣只看到太仆马厩,全然未考虑到大计,是臣的疏忽。”刘表不敢非议承明殿的决议,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的不足,那谦虚小心的样子,像是第一天步入陌生的环境。
“你能从本职为朝廷设想便宜之策,这没有错,何况你的奏疏确实有用,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皇帝抬手让稽首伏身的刘表起来,说道:“与鲜卑互市的事情,虽说是由地方上与少府统管,但彼等用盐、茶、绢布换回的牛羊马等牲畜,却是在你太仆的职责之内。对此,你有可有想过?”
刘表眉头一抖,很是沉住气的顺着皇帝的话说道:“交易来的牛,臣以为,可以分拨各地,一部分由官府借贷给黎庶耕种,一部分可在关东等地售卖。羊也是同样,至于马匹,臣记得朝廷开启互市时曾有诏书,称民间商贾不得交易马匹,故诸胡互市所获之马,皆为太仆所有。臣以为,可从中择选良马,充作御马,或是交由边军、放之于汉阳牧苑蓄养,其驽马、老马,则交由郡国之兵,或是充作邮传驿马。”
从平准监对皇帝提供的数据来看,经过战乱以及几次大的牛疫,民间耕牛的数量十分稀少,一头牛至少值几千钱,百姓往往是与邻舍共用才能满足耕作的需求。除此之外,马匹的价钱更是高的离谱,往往是数千钱至数万不等。民间的耕力短缺是恢复农业经济发展的一大难题,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会同意开启互市的原因之一,从草原胡族手中换来牛马,可以通过售卖、借贷等各种方式交付民间,再配合上正在向关东地区逐渐推广的曲辕犁等新式农具,在短时间内生产力将会得到很大程度的提高。
只是鲜卑人也不愚笨,牛羊尚在其次,不过是能让人耕作省些力气、饭桌上多吃些肉而已,马除了可以用于耕作,更多的还是战略资源。马背上的鲜卑人在互市时也会特意留个心眼,不会让良马流入贸易,在互市时充其量是一些体质低劣的驽马而已。草原上每逢冬天都会冻死一批牲畜,与其白白让马冻死饿死,还不如拣选一批老弱的马匹用来交换珍贵的粮食等物资。
鲜卑人算盘打的精细,上至皇帝,下至一众大臣都心知肚明,所以目前也只能采取提高驽马与粮草的兑换比例、重金购买良马的措施。在皇帝看来,互市并不只是为了求得良马,更是为了换来牛羊这些牲畜,至于换来的驽马,皇帝与刘表想的大体类似,小部分驽马用来给郡国兵当做训练、或是交给军屯户当日常耕作工具,其中大部分则分配给亭长、或是驿道。
亭长有了马,可以极大的方便于巡视乡里,缉捕盗贼,驿道补充了一批驿马,虽然耐力、体力方面并未达到真正驿马的标准,但也能用于官府之间平常往来公文邮传。将如今正在慢慢推行的驿道比作后世的高速公路、马比作汽车,有了交通上的优势,朝廷对地方的治理权力就会更深一步延伸,沿着每条驿道、每处乡亭,深入到最基层。再配合不断选拔、任命至乡里的太学生,皇帝相信,只要坚持下去,皇权就能延展至民间的方方面面,他也就不用太过担心政令出了长安城以后,再很难原原本本得到贯彻实施的问题了。
“驿马要求饲养容易,能适应各地水土,体力强键,耐力强、善奔跑。如今天下无事,平常时使用驽马,到勉强堪用。等到以后边地起了烽燧,驿马就得三百、六百、乃至八百里加急,传递军务。”皇帝点了点桌案,对刘表说道:“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太仆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培育良马,与平准监、均输监一同做好互市的事情。”
说着,皇帝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穆顺吩咐道:“去传鲍出、糜竺二人来。”
这两人一个是平准令、一个的均输令,掌握着大量的民间信息以及丰厚的物资储备,皇帝是想让平准均输在互市中发挥作用,平准监负责采集各地的物价情况,均输监负责在最低价的地方进行物资采购,然后运输至互市地点与诸胡交易。交易来的牲畜,马匹统一交给太仆,羊和部分牛则交由平准监、均输监,用同样的方式贩运至内地,这一去一回,中间可以为朝廷牟取重利、顺带平抑当地物价、解决畜力不足的问题。
见穆顺应诺一声,急匆匆的出去传召,鲍出等人官署皆在宫外,一时片刻不得入宫,皇帝便让人给刘表沏了茶,开始在这个时候谈论家常。
“刘公是鲁恭王之后?”皇帝问道,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唯唯。”刘表很谨慎的措辞道:“臣先祖正是鲁恭王之后,迄今已有数百年了,臣无才无德,徒有国家之姓而已。”
皇帝摇了摇头,不甚同意刘表的话:“我刘氏享天下已有四百余载,其间多少宗室子弟,论才论德,几不弱于大儒名臣。此岂非祖宗有德,而苍天佑之?如今屡遭大难,宗室凋零,诸王皆唯唯守成之辈,不足与道。眼下正是大变之世,我欲改革前朝历代沉疴痼疾,重开盛世,刘公与并州刘虞、豫州刘艾等人皆为我宗室才彦,安能不图报效乎?”
听了皇帝这话,刘表一时心惊不已,心惊之余,更是惶恐。他并不是彻头彻尾都在朝廷之中、事事跟着朝廷的脚步走的臣子,刘表在前不久还是坐镇一方、自作威福的荆州牧、镇南将军!随着叛乱造反的袁氏的覆灭,他同样身为一地诸侯,侥幸能提前看清形式,主动投靠,最后混得一个九卿已经是竭尽心力。如今皇帝却将他与刘虞、刘艾这些宗亲重臣们相提并论,刘表起初并不觉得荣幸或是自己的机会来了,而是认为皇帝这是在试探他。
他提心吊胆的说道:“刘并州深得海内之望,臣微薄之身,岂敢与其并论?”
“你不也曾是‘八顾’么?”皇帝提起了刘表曾经参加太学生的运动,被士人们赞许,将之与其他人并论的称号。
这话让刘表愈加惊惧,心里更加笃定皇帝这是在试探他了。
他有些慌张的低下了头,此前沉静淡然的风度立时无存,语气甚至带了些心虚:“当年虚名,不敢再提。”
皇帝知道刘表是怕什么,司空赵温举荐的同乡、新任荆州刺史常洽在襄阳发现了不少当年从雒阳宫中逃至南方的工匠,虽然刘表早已私下里焚毁了僭越的车驾图纸,但这些工匠却还在。刘表还想将这些工匠献还给朝廷用来营造宫室,谁知道他赴任的仓促,将这些人留在了治所,让常洽一来便发现了蹊跷。
好在常洽是赵温从太学荐举出去的手下人,又曾经做过荆州刺史,如今在皇帝的授意下,很能压得住荆州那边的消息。
知道刘表心中的惧怕,皇帝就能握住把柄,更好的用他。虽然刘表不见得能力有多出色,但对方在荆州最后的时间里曾险些被当地豪强算计,双方结下梁子,让刘表用来制服荆州也是可以的,再不济也能当个招牌。
“我听人说起过,你当年授任刺史,单骑入宜城,使人诱当地宗贼五十五人,于宴中皆斩之不留。”说到这里,皇帝不免有些唏嘘,刘表刚上任的行为与刘焉大同小异,都是孤身上任,借助一帮豪强铲除另一帮豪强,从而坐稳位置,就连历史上的刘繇也是同样,身单力薄的他在扬州很快拉起一支军旅,若不是遇见了孙策,他兴许也能守住江东。由此可见,东汉末年的时候,刘氏宗亲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无能之辈,只是刘焉最后垂垂老矣、刘表锐气尽丧,为豪强摆布,这才使汉室与中兴的机会屡屡交臂。
皇帝看着惶恐之情流于表面的刘表,低声道:“大气魄啊。”
“陛下!”刘表惶然,在席上稽首道:“臣当年临危受命,赴任荆襄,为了应付局面,也是不得不施以雷霆!不然,外有逆贼作乱,内有宗族拥兵,臣纵然有尊军讨不臣之心,也是力有不足啊……”
“荆州的豪强……”皇帝沉吟一声,这时他看着穆顺已站在门外,提醒他鲍出、糜竺两人已经到了。皇帝不着痕迹的对穆顺使了个眼色,让彼等稍待,自己则轻言细语的刘表说:“刘公莫惧,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乱世用重典,非如此不足以惩奸邪,我岂会因此怪咎于你?”
皇帝又好生劝了几句,这才让刘表稍稍安下心来。冷静下来的刘表心里也觉得奇怪,自己是当时朝廷名正言顺遣派的荆州刺史,在当地杀不法宗族,恢复统治秩序,按理说并没有做错,皇帝拿着个仅仅只是对他敲打,却难以真的拿他做文章。若说皇帝真要为难他,自有别的题目可说,为何偏要从这里着手?
刘表心里念头转的飞快,其中有些想法好似是蔡夫人曾对他提起过的,细细一想,却不记得了。
只见皇帝悠然拢了拢衣袖,轻声问道:“荆州位置偏南,不比兖、豫以及河北人烟凑集,士人盈野。但我听说其地也有不少豪强大族,彼此联姻,互通声气,刘公在荆州数年,心里应该都有数?”
连着又敲又打之后,皇帝对刘表的称呼从‘刘公’到‘你’,又变回了尊称。刘表听到这里,不禁舒了口气,若是让他陈述荆州豪强以及彼等内部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不难,而关键在于皇帝想知道这些做什么?以及,为何偏要通过他去知道这些?
松了口气的刘表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荆州的豪强大族都细致的说了个遍,譬如江夏黄氏、南阳来氏、南郡庞氏、蒯氏、马氏等等,彼等之间互有婚姻、师徒、故吏的名分。关系错综复杂,若非是长期在荆州为官,深入了解过,光凭皇帝手中最得力的平准监与绣衣使者都难以在短期内摸得这么清楚。
在如今的荆州豪强之中,势力最大的自然是江夏黄氏,黄琬位至司徒、录尚书事、阳泉乡侯,与其同宗同族的既有黄承彦这样的大儒名士,也有黄祖这样的武将。更不用说黄琬是天下少有的能臣、名士,更与弘农杨氏有交,已经是荆州士人在朝中最强的势力……
刘表回忆起刚才争论时,黄琬与杨琦二人彼此唱和的景象,心神有些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