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的朝班序列内,顿时被崇祯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给问蒙了。不管是想要倒阁的官员们,还是支持内阁的官员们,他们对于皇帝今天的任何表态都已经做好了应对的手段。
在这些官员们看来,皇帝或是要保首辅和韩一良,或是放弃他们,或是想要和稀泥,总归皇帝的选择不会超过这些选项。主持今日弹劾行动的几位科道领袖,吸取了去年在朝会上屡战屡败的教训,在今日会议召开之前,已经预先通了气。
若是以往,他们自然是不敢如此,毕竟科道官员之间互相勾连向首辅发难,这是*裸的结党营私了。不过自从皇帝开发党禁,令徐光启和钱谦益分别组党之后,科道官员之间的互相联络,也就没有过去这么犯忌讳了。
在陆澄源等人看来,利用两淮盐引案攻击内阁首辅,拖黄立极下台,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内阁推行新政以来,李夔龙升任左副都御史后,便主持了都察院内部的人员培训和纪律处分工作。原本工作自由度很大的御史官员们,现在觉得自己脖子上好像被加上了一道枷锁。
像陆澄源这些从科道调到六部的官员们,也发觉他们在都察院的影响力是越来越小了。新进的科道官员们,几乎都成了李夔龙的跟班,对这位左副都御史简直是惟命是从。
这种状况自然不会被陆澄源等老御史所接受,虽然他们这些人离开了都察院,但是他们依旧希望能够保持自己对于都察院的影响力。
毕竟庙堂上的争斗,必然是从都察院御史们的弹劾奏章开始的。是以,都察院的御史们,实际上就是京城消息最为灵通的人士。
如果能够早一天得知,这些御史们准备弹劾谁,弹劾的内容又是什么,那么他们也能预先做好准备,不至于在被御史当众质问时,弄的手忙脚乱,下不了台。
但是新政对于都察院官制的调整,使得陆澄源这些都察院中小团体的意见领袖,正逐渐失去对于小团体的影响能力。这自然就让这些小团体领袖们,自发的厌恶起新政来了。
是以当江南士绅在朝中的代表联络他们反击韩一良时,这些官员便自动的把黄立极和韩一良联系在了一起,想要通过盐引案的风波,把首辅黄立极拉下马,从而中断正在继续的新政改革。
这些官员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反击的机会,自然就想要策划的精密一些,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因为思考不周而次次弹劾失败。
但是,皇帝突然跳出了盐引案和新政的范畴,直接向他们发问朝廷究竟是什么?这个不在他们计划中的问题,顿时让这些官员们面面相窥了起来,谁也不知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什么是朝廷?朝廷不就是古代皇帝接受臣子朝见和处理政事的地方么。到了今天的大明,朝廷更像是一个向天下发号施令的场所。
在座的官员虽然知道这就是朝廷,但是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这绝不是皇帝想要的答案。因此没有人愿意出来,回答崇祯的问题。
朱由检等待了一分多钟,见到依旧没有人主动站出来,便开始点名让人回答,“左副都御史你来说说,什么是朝廷。”
李夔龙楞了一下,便脱口说道:“臣以为,朝廷即陛下,陛下即朝廷,陛下一言出,而天下无有不从之理也。”
李夔龙公然谄媚于崇祯,顿时让在场的大部分官员为之不齿,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李夔龙却犹如没看到一般,只顾着拍着皇帝的马屁。
对于这个回答,朱由检只是笑了笑,并未下什么结论,他随即又转了小半圈点了另一人问道:“倪编修,你以为,什么才是朝廷?”
倪元璐沉思了片刻,便不卑不亢的回道:“秦以前未闻有朝廷之说,秦灭六国,一统天下,把天下分为三十六郡,地方上设郡守县令治理地方,而在中央设立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管理郡县,方有朝廷之名。
汉朝袭秦制,在三公之下设九卿,分管各方政务。隋之后又变为三省六部制,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议、尚书省执行,由是官职大体底定。到了两宋中书省职权扩大,同枢密院分掌文武大权,门下、尚书省遂废。
而到了本朝,废丞相设内阁,协助陛下管理六部及地方政务。因此臣以为,朝廷非独陛下也,乃陛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也。”
“文彦博的理论么。”朱由检心里不以为然的想着,他盯着倪元璐看了许久,方才转过头去,寻找其他人问话去了。
待到崇祯转过头去,倪元璐才恢复了站姿,他身边的翰林院同僚小声的对他说道:“汝玉兄果然好胆色。”
倪元璐面不改色,并未搭理这位同僚的恭维。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是明代士人的政治理想。但是大明历代皇帝对于这一政治理念,显然是态度不同,甚至是对立的。
最起码,太祖显然是不会赞同这一理念的。这位起于布衣的皇帝,连丞相都废除了,焉能让那些士子在他面前谈论什么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狗屁主张。
倪元璐虽然不清楚崇祯询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但是他却认为自己应该旗帜鲜明的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而不是任由李夔龙之流混淆皇帝的是非观念。
在接下去的询问中,各位官员的回答,不是附和李夔龙就是赞成倪元璐所言,再无第三种标新立异的说法。
朱由检兜兜转转问了十几名官员,终于停下了问话,负着手慢慢走回了台阶之上。
他站在御座之前,一脸沉重的看着下方的官员说道:“原来在尔等心中,朝廷包括的内涵居然是如此之狭隘,除了皇帝和士大夫之外,你们究竟把百姓放在了何处?”
不待下方的官员回话,朱由检便快速的接下去说道:“你们天天在朕的耳边说,民惟邦本,本固则邦宁。但是如何到了朝堂之上,就忘记了百姓的存在了呢?
我太祖高皇帝昔日为何要删去《孟子》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一句?非是此句无上下君臣之道,而是孟子这话说的不对。君、民、社稷,此三者乃浑然一体不可割裂之事物。
无君之民不过是一团散沙,也非国之民众,不过是一群自私自利之徒,不能担当社稷之谓。而无民之君,非君也。是以君、民、社稷,三者一体,存者同存,亡者同亡。
我太祖高皇帝本淮右布衣,因蒙元失其民,天下兵连祸结,太祖高皇帝怜民生之苦,是以起兵反元,立下救济天下百姓之宏愿,方才上承天命,开创我皇明一朝。可见,我皇明之天命,即在于维护百姓之利益。
朕才能平庸,也非嫡长,这帝位原本与我并无干系。先皇兄英明睿智,本是中兴我大明之英主,可惜天不假年,慧深不寿,方将这大明江山托付于我。朕犹记得,皇兄临去之时,还殷殷嘱咐于我,曰:吾弟当为尧、舜。
朕登基之后,常常思索,何为尧、舜?朕闻:世说尧帝的日常生活是,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裘,夏日葛衣。
而舜帝选贤任能,放逐四凶。故有: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之言。
尧、舜虽名为帝王而实为百姓,帝王唯有维护百姓之利益者,方可为尧、舜。故君王无私利,君王之利益者,即百姓之利益。朕既为大明天子,自然就要维护大明百姓的利益。
现在湘鄂赣皖四地数千万百姓因盐价而生活困苦,诸君不思如何解决,却纠结于谁该为百姓吃不上盐负责,诸君真的把百姓的利益放在心上了么?”
倪元璐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而陆澄源等人则是脸色苍白,随着崇祯把太祖和天启帝搬出来之后,他们之前计算的一切应对手段都失去了作用。
在大明朝,臣下能够制约皇帝的武器,一个是圣人的大道理,另一个则是祖制和祖训。前者主要是舆论上的压力,皇帝接不接受,还要看他有多在乎自己的名誉。
比如像正德这样的皇帝,圣人的大道理基本是难以说通的。而后者则是实实在在制约皇帝的枷锁,不是成祖这样的雄主,是很难打破这些旧的规则的。
现在崇祯故意歪曲了太祖皇帝删改孟子言论的用意,在座的大臣们根本不敢就这个问题同皇帝进行争论。
君民一体论,虽然看起来是对孟子民为贵思想的进一步阐述,但事实上已经脱离了孟子对于君主和民众的观点,这实质上是后世民选政府改头换面的说法。
如果崇祯不是假借太祖的名义阐述这个观点,那么在座的大臣们还能引经据典的同皇帝争论一番。但是涉及到太祖的话,他们很容易就会被政敌扣上非议太祖的罪名。
毕竟现在可不是团结一致的文官集团同皇帝争夺治政的权力,在这些官员的边上,还有着想要对他们做出反击的政敌呢。
最让这些官员难受的是,崇祯借用天启皇帝的临终遗言,再次敲打了在座的官员们。皇帝这是在昭示,他继承大统乃是完全合乎于礼法的,因此他拥有大明天子全部的权力,而不是被文官们截取的,打了折扣的皇权。
黄立极抬头扫了一眼,那些刚刚还在起劲的弹劾自己的官员,现在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嘴角不由露出了几分嘲讽的笑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