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这是《诗经·国风·豳风》中的一段文字。文章中充满了底层百姓对于生活的绝望呐喊,据说是周公用来规劝成王王业艰难而做。
崇祯十三年的七月对于大明的灾区百姓来说,的确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时间段。一个本该是收获季节的时间,田野中却看不到多少收获的果实,这令许多灾区百姓同样在心底问出了,下半年应当如何活下去的问题。
而同这些大明灾区百姓的境遇相比,今年南洋各处的土邦小国百姓同样陷入了一场噩梦。随着大明官方提高了粮食收购价格之后,从海外运输粮食前往大明终于成为了一项有利可图的生意。
南洋各地因为地处热带和亚热带,自古以来食物一向并不缺乏,许多地方稻米一年三熟,即便不精心打理田地,也能够获得很好的收成。在有些较为封闭的岛屿上,因为农耕技术不够发达,甚至还处于刀耕火种的原始阶段。
而即便田地因为灾害而无收,凭借着热带森林中丰富的植物资源,这些岛上的土人也能够度过荒年。对于这片区域的土邦小国来说,他们所畏惧的灾害大约只有两种,水灾和瘟疫而已。
然而在崇祯十三年这样一个普通的年份,南洋各地的土邦小国突然发现,他们居然遇到了难以置信的粮荒。越是距离大明越近的地方,粮食短缺的便越是厉害。
比如越南,这个去年粮价最高也没有超过0.25大明元一石的国家,在七月这样的新稻收获时节,粮价却已经涨到了0.35大明元一石。这样的价格对于大明的商人来说,依然是一个有利可图的价格,但是对于越南的普通平民来说,却已经超过了他们的经济负担能力。
越南这个地方因为和中国相邻,过去又有着上千年的直属中国的历史,因此此地的社会结构几乎和中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越南的王权不及中国完善,使得越南的上层阶级更类似于门阀和士绅之间角色,而不是像大明的士绅阶层那样缺乏同中央政权对抗的手段。
因此除了升龙附近的河西、山西、北宁、海阳、山南等地则有着众多的丝和瓷器产地之外,大多数地区还属于类似于庄园制的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商品经济并不算发达。越南出口货物中最重要的还是黑檀木、犀牛角、象牙、燕窝、海参等自然资源,其次才是生丝和瓷器等手工业品,但是越南进口的中国货物,从针头线脑到大型的船只,可谓是无所不包。
越南和大明进行自由贸易的结果就是,入超一年比一年高,而入超产生的货物价值缺口是需要硬通货去填补的。然而遗憾的是,越南本身不是一个贵金属丰富的国家,这种入超的逐年扩大,只能拿国内的存量金银去填补,于是自然便造成了市场上的钱荒现象。
不管是越南北方的郑氏,还是南方的阮氏,都知道这种金银的持续流出时有害的,但是在大明强大的武力震慑下,和南北政权的敌对状况下,双方都无法出台限制对外贸易的法令。由于两个政权之前向大明银行的贷款是拿的海关收入做的抵押,他们甚至连调整进出口税都做不到。
因此当大明的商人拿着钞票在越南大肆收购粮食时,不管是郑氏还是阮氏,不仅没有阻止,反而采取了配合这些大明商人的措施,从各地主动征集粮食出售给这些商人,以获取大量的大明元填补国库的亏空,维持住两边政权的正常运转。在此时的越南,大明元实质上和金银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毕竟只有这三种货币才能购买到来自大明的货物,和支付贷款的利息。
越南大肆出售粮食换回大明元,从某个方面来说算是缓和了市场上钱荒的现象,维护了上层阶级的利益。但是对于中下层的越南民众来说,粮食价格的上涨,使得他们的生活变得更为艰难了。
自从被大明打开了国门之后,越南北方的庸宪、升龙,南方的会安、河仙、同呢、美萩等港口都成为了对外贸易繁荣的市场,而中越陆地上相邻的边境贸易也开始渐渐繁荣了起来。大量的华人开始涌入到越南,从事采矿业、加工制造业、食品加工业、碾米、家具木器制作等行业,庸宪这个北方港口更是成为了同会安齐名的贸易大港。
但是这种贸易繁荣的背后,都意味着对周边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沉重打击。为了获取市场上更多更好的商品,地主就必须进一步压榨自己土地上的租户。而另一方面,因为中国货物及华商的大量涌入,导致了越南的手工业者开始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大量初级手工业品被积压在家中无法售出,不少人开始破产。
而在这样的局势下,再遇到了粮食价格上涨,自然就是在迫使底层民众铤而走险了。崇祯13年七月十九日,越南山西地方一个村子的村民拦截住了当地地主向外运粮的车队。
带领这些村民的阮氏兄弟对着押送车队的地主管家愤怒的说道:“过去20多天里,你们已经往外面运了四趟粮食,总数超过了上千石,你们现在还要往外运粮食,那么我们没粮食了怎么办?”
坐在车上的管家看着这群拿着锄头农具的农夫根本没感到任何紧张,毕竟这些人他都认识,每次他下到村子里去的时候,哪个看到他不是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敢抬起的。一群绵羊聚集在一起,那也只是一群绵羊而已,难道还能变成狼群吗?
抱着这样的心理的管家连车都没下,就盘腿坐在车架上,拿着手上的一节鞭子指着拦在自己车前的阮氏兄弟说道:“谁给你们的胆子?连阮老爷的粮车都敢拦,你们莫不是想要抢粮食吗?”
人群中有气不过管家态度的年轻人顿时回嘴道:“莫管家你少乱加罪名,我们只是来要个说法。夏收的时候,你说要各家把过去的欠债先还上,然后再向阮老爷借新债。可是我们还了旧债,阮老爷却迟迟不放新债,又把这许多粮食运去城内,难道你们是想饿死我们吗?”
“谁,谁在污蔑阮老爷,给我站出来。我还真不信治不了你们这些泥腿子了,居然连阮老爷都敢编排…”莫管家猛的从车上跳了下来,口中骂骂咧咧的向车前的人群冲了过去。
摄于往日积威,众人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唯有阮氏兄弟中的老二阮富金直接迎了上去,堵在了莫管家的面前。阮富金身材高大,比莫管家足足高了一个头,又兼从小学习武,性格火爆,往日就算是莫管家也是不大愿意招惹这两兄弟的。
因此看到阮富金面带不善的迎了上来,他顿时止住了步伐,刚刚将养起来的气势也不由弱了几分,不过他口中倒是不肯相饶的说道:“阮富金,你可莫要乱出头,要是惹恼了阮老爷,你们家还想不想在安溪村待了?”
阮富金的兄长阮富平拉住了想要动手的兄弟,语气平和的向他说道:“莫管家,我们都是阮老爷的佃户,自然不敢在背后编排阮老爷的不是。但是,今年夏收的粮食大多交给了阮老爷,我们家中的存粮已经不多了,我们总不能饿着肚子给老爷种地吧?还请莫管家行个方便,先把各家要借的粮食给借上了,剩下的再运去城里,我们绝不干涉…”
莫管家拉下脸打断了阮富平道:“放屁,阮老爷的粮食也是我能私自外借的?你们要借粮就去阮家大院去借,想要打这些粮车的主意,那是绝不可能,这可都是有主的…”
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莫管家顿时住了口,而阮富平却已经不依不饶的追问了过来:“有主了?你刚刚不是说这些粮食时要运往城中储藏起来的吗?怎么现在又变成有主了,难道这些粮食都被卖出去了吗?”
莫管家此时倒是横下了一条心,一边招呼着身后几名家丁,一边对阮氏兄弟威胁道:“不该你们打听的就别乱打听,赶紧让开道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闹出了什么乱子,小心我告诉老爷收了你们家的田地,让你们滚出本地…”
莫管家色厉内荏的威胁并没有吓住阮氏兄弟,反而阮富金还上前一步揪住了莫管家的衣领说道:“不许走,先把话说明白了…”
在两人争执之间,莫管家一不小心就被阮富金甩了出去,腰部狠狠的撞在了身后的车档上。这一下之狠,让莫管家眼泪都忍不住流了下来。
被激怒的他终于再无顾忌,招呼着身边的家丁上前抓拿阮氏兄弟,并恶狠狠的呵斥道:“混账东西,你们竟然敢打劫阮老爷的粮食,我非把你们送去城里的衙门打你们板子不可,看看你们在衙门里还硬的起来不…”
阮富金带着数名年青村民同阮老爷家的家丁对抗着,阮富平则对着身后的村民大声呼喊道:“官府无道,地主蛮横,既然他们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还能待在家中活活饿死不成?大家不如拼了这条性命,吃上几顿饱饭再说…”
在阮富平的煽动下,本就怨气满腹的村民们终于也参与了进来。于是这场小小的冲突很快就变成了整个村子的暴动,莫管家在内的阮氏家丁几乎被村民打死了大半,只有莫管家和几名家丁、车夫见势不妙提前逃跑了,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阮氏兄弟抢了运粮车队之后,也知道他们是难以回头了,于是便号召村民再去进攻阮氏地主在乡下的住宅,由此揭开了1640年越南农民大起义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