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钱谦益久久无语,朱由检也知道在短时间内让对方做出这样艰难的选择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不过在目前的局势下,每个人都需要做出艰难的选择,就如他自己也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考量,才下了这样的决心。
对于钱谦益犹豫不决的态度,朱由检丝毫不觉得出奇,虽然他已经担任了六年的首辅,但是依然没有表现出领导一个帝国前进的能力。根据私底下的传闻,这位虽然是帝国的首辅,但是领导这位首辅前进的却是他的学生和如夫人。
也正因为如此,年轻官员们对于这位首辅一直心存不满。认为他在皇帝面前过于软弱,又过于宠幸自己的学生和如夫人。换而言之,就是在政治上缺乏自己的立场。
大明的改革已经进行到了第十二个年头,旧的权力格局在魏忠贤的破坏下,在黄立极内阁推动的改制下,事实上已经被全面打破了。而新的权力中心也正一天天的建立起来,御前秘书处、内阁六部、国务委员会、刑部、陆海军参谋部、大明时报、总理衙门,这七个权力中心正在构筑一个全新的大明政治体系。
新的政治体系使得旧官僚集团们发现,在这场变革中他们失去了大部分的权力,皇帝正用一个又一个新的部门和新的规则,将旧的权力体系撕的四分五裂。
比如他们从没有想过,大明时报这样一个宣传机构居然也能成为新权力中心的一部分。虽然此前大明有着清流言官的设置,但是这些清流言官并不是独立的存在,他们还是依附于执政大臣或是皇帝的喉舌。
但是皇帝在取消了清流言官之后,便以一种新的方式控制了代表官方的舆论喉舌。让这些官员们感到愤愤不平的,是大明时报已经成为了皇帝的一言堂,由于报社记者并非官员,使得皇帝可以随时替换掉那些不愿意屈从于自己的人。
而大明时报社选拔记者,多以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居多,这些人对于科举得意的官员们并没有什么好感,因此挖苦起官员士绅来几乎毫不手软。这样的舆论工具自然不会得到官员们喜爱,也令某些官员极想夺取大明时报的控制权。
除了内阁六部、国务委员会、刑部这三个权力中心,现在依然以进士出身的官僚们掌控之外,其他四个新兴的权力中心基本上都充斥着非科举出身的官员们。
随着黄立极的退休,钱谦益的上台,大明的官场开始进入了平稳期,旧的官僚们自然对于钱谦益有着极大的期待。希望这位江南文坛的领袖能够拨乱反正,把魏忠贤、黄立极搞坏的官场体制恢复回来,让科举出身的官员们重新掌控这个国家的权力。
不过很显然,钱谦益虽然文名甚高,在治史的方面也颇具才气,但是他始终是没什么政治上的主见的。他甚至还没有魏忠贤、黄立极两人有政治立场,起码这两位被东林党人攻击时,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大明的统治,并始终没有动摇过。
所以魏忠贤、黄立极干了一系列得罪士绅的事情,但是大明内忧外患始终没有危及到大明的存在。只不过他们局限于自己的见识,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
而钱谦益虽然颇负众望,也能谈一谈三代之治,不过要他了解大明现在所面临的真正困境,并拿出一个具体的解决办法来,他也还是做不到的。但是钱谦益也还是有着这样一个好处的,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他能够听从于皇帝的指令,踏踏实实的做一个传话筒,不会自己乱搞一通。
当然在许多官员眼中,掌握了内阁执政大权的钱谦益对着皇帝唯唯诺诺,实在是太没有风骨了。然而他们却没有思考过,推翻了皇帝的主张却拿不出自己的东西时,内阁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朱由检看着钱谦益摇了摇头,决定再推他一把,于是他便继续开口说道:“依朕看,江南士绅手中还是有余粮的,现在国家面临如此危局,也应当让这些江南士绅出把子力气了。
而且这也不是朕一个人的看法,河南归德知府王琦向朕上书,他就说了两件事:一是请将官绅一体纳粮和摊丁入亩推广到河南全省;二是希望朝廷能够颁发法令,要求江南豪商大户助粮赈灾。王知府说:若是朝廷不能实行此断然之政,河南百姓危矣。
他还对朕说:朕的百姓要死了,世事已到这种境地,为什么还要拘泥旧法规做事呢。只要是好的政策,只要是能够让百姓活下去的政策,就算是得罪了天下士绅,又有什么关系。
朕觉得他说的对,这世上存在着没有君王的百姓,但绝不会存在没有百姓的君王。钱先生,不知你以为如何呢?”
钱谦益此时已经是汗流浃背了,虽然他是和皇帝对坐而谈,但是他感觉自己身上的压力已经快要将他压弯了。江南士绅固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但是面前的皇帝同样也不好惹,他心中纠结百转,终于意识到自己当下想要面对的危机是如何应付皇帝,而不是那些远在江南的士绅们。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钱谦益感觉自己的喉咙终于能够活动起来了,他战战兢兢的回道:“可是陛下,那些士绅同样也是陛下的子民,夺取他们的财产去救助其他人,恐怕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另外,士绅大户一向控制着乡里,朝廷要求他们助粮,他们一是未必会老实缴纳粮食出来;二则是臣担心有人会假借朝廷的命令把助粮摊派到平民身上。到时反而会引起江南等地区的动乱,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钱先生的考量也不算是错,朝廷制定一个好的政策,如果不能正确的执行下去,最终也会适得其反。历史上诸多改革的失败,已经给了我们很多教训了。
想要向江南士绅征集余粮,没有一个可靠的征粮组织可不行。想要把这许多粮食安全的运到灾区并切实的发放下去,也需要许多能够读写计算的人员。
我们不能指望当地的小吏能够按照我们的想法完美的执行朝廷的一切指令,毕竟他们在当地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不可能公正无缺的行事。
不过从去年开始,第二批中学生也已经毕业了,其他省份的中学教育现在还没怎么统计,不过河北116个县,最少的一个县也有34名中学毕业生,最多一个县则有200多名中学毕业生,去年河北总共毕业了4783名中学生,今年也不会少于此数。
这些中学生和江南士绅、河南士绅都没有联系,就第一、二批中学生的使用情况来看,他们还是极为出色的事务性人员。现在距离第三批中学生毕业的时间也没多少日子了,我看完全可以挑选一批愿意为朝廷出力的中学生,对他们进行短时间的培训之后,将他们安排到赈灾事务当中去。
然后朝廷再选拔一批官员,带着这些中学生去各省征购余粮。南方各省并不都是产粮区,所以我们也没必要每个省都进行征购,以过去三年的粮食产量为基准,选择有大量余粮的省份进行余粮征集。浙江今年受灾,可以剔除。
另外,为了保护征粮队的安全,朕会抽调部队陪同保护。内阁现在要做的是,第一组建赈灾委员会,并成立四个部门:征集物资处、交通运输处、物资发放处、监察处。
第二和各征粮省份的官员进行沟通、协调,并向当地百姓进行宣传,在当前的情况之下,任何囤粮居奇的地主、商人、官员或是其他人都是人民之敌,朝廷不仅将会没收他们囤积的全部粮食,还会对这些人员进行严格之处罚。
第三和六部进行沟通,对于河南地区的一些基础项目投资可以提前落实,以达到以工代赈的效果。
第四对于河南各主要交通要道进行管控,绝不允许进行无序的人员迁移,河南各府、县官员如果放任治下百姓四处流动的,应当立即革职查办。
第五了解河南、山东各地灾区的受灾程度和南方各省的承受能力,并组织好船队,考虑将受灾程度最深的灾区百姓迁往南方就食…”
钱谦益返回府内时还是感到浑浑噩噩的,瞿式耜刚好前来拜访老师,钱谦益不由将皇帝的意思透露给了他,希望瞿式耜能为自己出点主意。
然而瞿式耜听了也只是大惊失措,对着他说道:“老师差矣,陛下这旨意如何能接?老师这是想要做魏忠贤么?”师徒两人默默无言,对坐良久,方才告退而去。
钱谦益用扶着额头,坐在书房内发呆。此时柳如是却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对着他热情的说道:“请老爷洗漱。”
钱谦益此刻倒是灵光的很,看着面前的柳如是不由脱口说道:“你刚刚又在隔壁偷听我和稼轩的谈话了?这可不好,我们谈的都是国家大事,有些事你不当知道。”
柳如是将脸盆放下,打湿了毛巾送到了钱谦益面前,这才使着性子说道:“谁乐意听你们的国家大事,妾身不过是在隔壁小坐,突然被你们扰了清净。”
钱谦益接过毛巾擦了擦脸,热乎乎的毛巾倒是让他清醒了几分,将毛巾递给柳如是时,他倒是忍不住叹气道:“我看,今后也未必能扰你清净了。刚刚你也听到了,眼下我这首辅也当不长了,说不得过几天就要回乡下去了。”
对于如此患得患失的钱谦益,柳如是却看不过去了,她将毛巾丢进水盆内,正色向着钱谦益说道:“老爷这话才是差矣,瞿稼轩自比辛稼轩,不过以妾身看,他还真及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老爷现在是大明首辅,天子之下第一人。做事岂能瞻前顾后做小女子状?今上何许人也,自登基以来步步为营,挽狂澜于即倒,扶危厦于身侧。击建奴于蓟州,抚蒙古于关外,征日本、讨南洋,老爷可见陛下败过吗?”
钱谦益愕然,好久方才回道:“陛下登基以来,可谓算无遗策。安内讨外,并无挫败。可是,现在陛下要动的是江南缙绅,200余年的承平之地,这些世家豪族早就在地方上扎下了根去,岂是轻易动的了的。这河南大旱,终究是让陛下冲动了。”
柳如是却呵呵冷笑了起来,“老爷还真是至诚君子,陛下岂是因为河南大旱而冲动之人,难不成陛下预料到有今日,方才一登基就建立中小学校的吗?”
钱谦益沉默良久,装作没有听到柳如是揣测崇祯的话语,向着这位情人问道:“那么照你看来,我应该站在陛下这一边?陛下有赢的机会?”
柳如是这下倒是谨慎了许多,沉思良久才说道:“江南士绅想要反抗朝廷政策,总归需要一个大义的名分。反对救助北方灾民,妾身以为这并不是一个喊的出口的口号。江南士绅在南方势力虽大,但手中可没有军队。
且南兵唯有浙兵和福建兵尚堪一战,但是这两地军马都在朝廷的掌握之中。江南士绅不乱也就是损失些钱财,若是乱起来,妾身实不知他们要如何抵挡朝廷大军的两面夹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