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极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思索了一下四年来皇帝的作为,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是打算通过打击豪强,抑制兼并,来重新分配土地吗?”
朱由检看了看黄立极的双眼,方才不紧不慢的说道:“打击豪强,抑制兼并。这个每个王朝走向末路时,都会有人提出来的解决办法。但是至今为止,朕在史书上却从未见到有那个王朝真能借此挽回国运的。倒是打击豪强,而豪强越多;抑制兼并,而兼并日甚。先生可知是为什么吗?”
黄立极的目光同崇祯对视了数秒,终于还是低头拱手说道:“恕臣愚昧,还请陛下明言。”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朕以为原因有二,其一:每个王朝的末世都是人口多而土地少,哪怕是打击了豪强也难以将土地分配到小民手中。
比如我朝,若以黄河为界,则北方的人均土地倒是比南方稍稍好上一些。比如河北地区,户均耕地足有117亩,陕西、甘肃、宁夏的户均耕地也在百亩以上。但是山西、山东,现在的户均耕地便只有45亩。至于江南地区,户均耕地不会超过15亩。
土地的数目有限,而人口增长无限,朝廷再怎么打击豪强,抑制兼并,也是无法分配足够的土地给人民安居乐业的。
其二:也正如先生刚刚所说,我朝之根本在于士绅,士绅入则在朝为官,出则把持地方之权。是以才有,自古皇权不下乡,天高皇帝远。之俗语。今日之土地何在,在于士绅家。朕用他们打压宗室、勋贵尚可,若是用他们去打压天下士绅,除了朝中这一小部分人之外,其他人真的乐意去做吗?
我朝现在外有后金之患,内有地方流民之忧,如果再同天下士绅争斗不休,这日子还能过的下去么?”
黄立极怔怔的看着面前嘴边才刚刚长出一圈软须的皇帝,心里终于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在他还在担心皇帝过于年轻气盛,从而拿出打击豪强,抑制兼并的理想主义政策时,对方却已经对历代的田亩制度进行了如此深入的研究,也清楚的知道这个政策不但不可行,还会令整个改革遭到天下士绅的全面反对,就这一点来看,皇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还需要他保护着登基的少年了。
黄立极略略低了低头,向崇祯说道:“那么臣想请教陛下,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小民安居乐业呢?”
朱由检想了想便向他问道:“先生可看了今年顺天府和北京市递交上来的财政数据?”
黄立极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日子臣都在忙其他事务,还没有来得及看。可是其中有什么不妥么?”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四年前朕登基的时候,曾经让人调查过一次顺天府和京城的各项数据。朕记得当时的数据是:京城有人口约89万,手工业生产总值大约是90万两白银,平均下来刚好是一人一两。
当年京城消费的商品价值大约是850万两,平均一下也差不多是每人10两。按照这两个数据进行比较,我们就知道京城生产之财富是无法养活京城人口的。
顺天府的耕地约一千三百万亩,当年的农业产值大约为五、六百万两,京城的手工业产值大约是顺天府农业产值的六分之一。
至于今年的数据是,京城人口105万人,工业产值1.5亿元,人均产值约150元。今年京城消费的商品价值是3300余万元,人均消费了近30元。而顺天府今年的农业产值是600万两出头,折合银元是840万元。
也就是说现在京城的工业产值已经差不多是顺天府农业产值的一倍了。京城各工厂创造出来的社会财富,不仅可以养活整个京城的人口,还能再养活另外4个京城的人口。
两相比较之下,我们就可以很清楚的知道,在当今的时代,工厂能够比田地容纳更多的富余人口,当然建造一座工厂的投入比开垦一块荒地的投入要大的多,但是其回报也是极为丰厚的。
以现在的大明社会状况,想要让人民安居乐业,只能大力兴办工厂,鼓励士绅投资工商业,这就是朕的想法。”
旧有的观念让黄立极下意识的说道:“可是天下财物总是有个定数…”他旋即又住了口,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
朱由检则迅速接过了他的话头说道:“不错,如果我们按照土地产出来衡量,一块土地的产出物质终究是有上限的,因此耕地面积不变,产出也很难有大的变化,这也就是所谓的天下财物都有定数,有多少土地就只能养活多少人。
可是天下之外呢?自古以来大家说的天下就只有中国之地,然而到了今日,就算是一个市井之人也知道,中国虽大,但和世界相比也不过是极小的一片土地。以今日的航海技术,连万里之外的欧洲都能远渡重洋来于我国贸易,而同我国不过隔着小片海域的朝鲜、日本、琉球、台湾、东南亚诸岛及中南半岛等地,我们却依然维持着唐宋时期的交往频率。
以创造的物质财富相比较,一名北方的农夫大约能养活8-9人,但是一名工人却能养活40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够将东西两洋变成大明的内海,那么光是依靠工业品对农业品的交换,我们就能养活整个北方的失地流民和灾民。
一旦这些流民和灾民能够转化为工厂的工人,那么他们就不是朝廷的包袱和地方上的治安隐患,而是为我大明创造财富并稳定社会的支柱。”
黄立极听到这里也不由微微点头,最先遭遇北方流民威胁的,自然就是北方的士绅。所以相对来说,支持朝廷改革的士大夫们,也多出自北方各省,毕竟他们是王朝走向衰败时最先受害的群体。
如果能够将北方的流民都安顿下来,黄立极倒也不用再发愁,当交通设施、水利工程等基础设施减少投入时,那些以工代赈的工人们再次变成地方上的流民了。在挽回国运,让社会重新稳定下来的问题上,黄立极倒是同崇祯保持着同一意见的。
不过他很快又向崇祯询问道:“臣是支持陛下扶持工商业的主张的,可这和陛下写《论人民的权利和义务》一文,又有什么关联呢?臣以为,扶持工商业,并不需要去动摇夫子所建立的伦理纲常之序啊。”
朱由检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后他才斟词酌句的说道:“农业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一块土地的产出是有其上限的,而投入也同样是有着上限的,超过投入的上限是不可能有所回报的。
但工业的生产方式却并非如此,只要有足够的原料和销售市场,不管你投入多少资本,都能够获得同样的回报。这也就意味着,过去传说中的富可敌国、富可敌城的豪富,今后将会大量的出现。甚至于今后有人拥有的财富超过皇室,朕也不感到奇怪。
农业生产的时代,哪怕是并州连郡的大地主,他所能够动员起来的人力和资源,也是无法和朝廷手中握有的资源和人力相比的。
但是在工业发展的时代,大工厂主能够动员起来的人力和资源,未必会弱于一个小国。一个后金都已经让我大明如此焦头烂额了,若是国内有那么十来个类似于后金的势力,朝廷又要拿什么去对付他们?”
黄立极听的顿时一愣,不待他说些什么,朱由检又接着说道:“在新的生产方式兴起之后,过去那种鼓吹人身依附关系的学说自然是要被淘汰的,否则我们就是在给自己挖掘墓穴。
工业生产虽然能够创造极大的财富,但是工厂主和工人并不是一伙的。虽然有些人还在试图用地主和佃户的关系,来套用工厂主和工人之间的关系,试图建立起工人对工厂主的人身依附关系。
但两者之间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首先土地是不可消灭也不能凭空产生的生产资料,它只能供人去占有。佃户必须依附在土地之上才能生存,所以佃户和地主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是一种自然形成的纽带。
但是工人并不依附于某个特定的工厂才能生存,只要有足够的资本任何人都能建立一个工厂。工人可以在这个工厂打工,也可以去其他工厂工作。工人和工厂主之间并没有人身依附的必要性。
朝廷要鼓励工人在各工厂之间的自由流动,如此才能削弱工厂主对于工人的控制权。也只有让工人们意识到,他们应当是自由而独立的个体,才会让工人们去反抗工厂主的压迫和剥削,朝廷才能控制住这个新兴的市民阶层。
如何让工人们觉醒而反抗工厂主,朕以为首先就是要让工人们了解,他们拥有什么样的权利,和如何从国家那里获得保护自己的权利。这就是朕写这篇文章的初衷…”
在崇祯略有些牵强的解释下,黄立极在表面上终于还是点头相信了皇帝的解释。
但是在他离开西苑精舍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有些昏昏沉沉,总感觉有些地方似乎不那么对头。不过很快他就将这种感觉抛之脑后了,起码皇帝没有起什么打击豪强,抑制兼并的心思,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足够了。至于今后有什么麻烦,还是留给后一任首辅去处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