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英国公的时候,朱由检略略有些意外。看过了这些卷宗之后的张维贤既没有露出东窗事发的慌张,也没有含冤受辱的委屈意思,他的表情很是平静,同往常一样向自己见了礼。
崇祯上前扶起了张维贤,对于旁边桌上的那堆卷宗仿佛视若未睹,还是如平常见面一般对张维贤嘘寒问暖了起来。
聊过了家常之后,朱由检便转身对着王承恩等人说道:“你们且下去,让朕和英国公好好谈一谈。”
王承恩等人答应了一声,便低着头退出了门外,还顺手关上了房门。朱由检这才转回身来,伸手拍了拍桌上的卷宗问道:“英国公都看完了?”
张维贤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回陛下,臣已经差不多看完了。谋害陛下子嗣,这是谋逆大罪,臣以为当重重的治罪。”
朱由检默默的拍着卷宗一会,才轻轻问道:“抓谁?”
张维贤很是冷静的说道:“皇亲周奎和张之极都应当抓起来审问,似此等谋逆之案,光凭他们自己是谋划不出来的。”
朱由检有些意外于对方的决绝,想了一会才说道:“抓了他们,京城的稳定大局也就不复存在了,英国公府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又将如何自处呢?”
张维贤毫不犹豫的说道:“陛下的安危就是大明最大的大局,若是陛下的安危出现了问题,大明还有什么稳定可言?
先祖对大明的一片忠诚热血,终不能毁灭在不肖子孙手上。我英国公府世受国恩,若是失去了对于陛下的忠诚,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朱由检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张玉和张辅画像,他选在这里和张维贤见面,就是希望给对方一些压迫感。不过现在看来,受到压迫的,反而是自己了。
思虑再三,他终于把目光从画像上转移到了张维贤身上,“即便是想着河间王的功绩,朕也不愿意让英国公府因为这样一件不确定的事,就此断绝承继。
更何况,国公扶立了先皇兄和朕,两番册立之功可谓大焉。就算是看在国公的面上,朕也不忍心让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咱们还是说点实际的吧。”
张维贤感觉自己被人紧抓的心脏终于放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总算是赌对了。看到了这些卷宗之后,他便明白了过来,想要让英国公府逃脱这场劫难,只有将这案子公开出来。
看在皇后家也牵涉到这场案子里,他只能希望皇帝能够保持理智,看在刚刚为皇帝诞下皇子的皇后分上,能够出手压制住这件案子,那么英国公府也就能够借机逃出了。
张维贤突然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他接着咳嗽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之后,方才说道:“陛下所谓的实际是指?”
朱由检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头向着门口高喊了一声王德化的名字,很快王德化便拿着一份文件走进了房间,他将文件放在皇帝的手边之后,又再次退了出去。
朱由检将手放在文件上,这才开口对张维贤说道:“永宁宫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之后,朕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些人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朕想了许久,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就是痛恨朕推行的新政,确切的说,应当是痛恨新政中有关土地的改革部分。
朕登基之初,光是北直隶顺天八府之内的耕地,皇庄占了十之二、三,勋贵和权阉占了十之三、四,官绅地主占了十之三、四,小民所占的土地不过十之一、二。
朕改革了皇庄,清退了被侵占的卫所田地,收缴了宫内太监和皇家寺观的土地,又限制了勋戚的免税田额。里外之人可谓是差不多都得罪了。
这案子如果真要查下去,恐怕便是牵出萝卜带出了泥,不管是勋戚还是宫内,今后恐怕都不会安宁了。
然而究其根本,这案子就是一群想要保住自家土地,反对朝廷新政的勋戚和太监所为,总是没错的了。
朕思考再三之后以为,案子查不查下去倒是其次,首要问题是要先将酝酿这些阴谋诡计的土壤给铲除了。只有收缴了这些人手上的土地,他们才会失去玩弄阴谋诡计所需要的资源和人手。
换句话说,朕不需要去一一分辨谁是忠诚于朕或是不忠诚于朕的,朕只要确保这些人手中没有足够的资源和人手反叛于朕就足够了。”
张维贤自然知道皇帝说的不错,土地对于勋贵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稳定的财富来源,更是蓄养忠诚部曲的重要纽带。不是从小养大的家生子,对于大家族来说是无法被信任的。
正因为这些家奴庄户一辈子生活在他们的田宅中,主家才能对这些人知根知底,并利用亲情和从小培养的权威来驱使他们,而不必担心这些家奴出卖自己。
比如这次出事的那个管事,就是一个投充的,否则张维贤也就不会被儿子蒙在鼓里了。
朱由检将手下的文件推向了英国公一方后说道:“这是居住在北直隶一些勋戚的名单,这些人名下土地最少的,也有一、两千顷,他们都是勋戚中最为反对新政和粮棉统购政策的对象。
朕希望英国公以查办谋逆案为名义,让他们交出自己的土地,除了保留50顷的口粮田。当然,朕也不会白要他们的土地,朕打算仿效宗室基金管理委员会,成立勋旧基金管理委员会。
他们的土地折价购买基金会股份之后,这些资金将会用于实业方面的投资,他们今后按年支取股息,和每年的田租收入不会相去太远。”
张维贤心中顿时一凉,股息收入哪怕和田租收入相去不远,勋贵手中最后那点可怜的资源和力量也要被抹去了。因为田庄可以养人,但是股票可养不了人。
虽说在历代文臣的不间断打击下,勋贵已经差不多成为了吉祥物一般的存在。他们日常最多的活动,不是出现在祭祀中,就是出现在某些招待外藩的宴会上。
但此前勋贵们好歹还掌握着南、北直隶的五军都督府和京军,掌握着一部分军队的人事任免权力,和对大明军事行动的发言权。
崇祯登基之后,用总参谋部架空了五军都督府,把京军改编成了新军,剥离了勋贵对于军队指挥权力的最后一丝联系。但皇帝还是让勋贵家的年轻子弟进入了陆海军军校,给了这些勋戚们一丝希望。
随着新军成立后,对蒙古察哈尔部,对后金的两次对战中,都没有落入下风。这让原本已经远离军队的勋旧们又活跃了起来,他们希望能够重新获得对于军队的指挥权力,好让自己不被这只新成立的军队体系隔离在外。
想要控制一只军队,光凭借几个年轻子弟显然是不足够的,只有将忠诚于各家的家奴、家将安排进去,这只军队才会变成自家的亲信。这也是一直以来大明军队被私人化的常识,各家勋旧对于这种套路不要太熟悉了。
张维贤知道,各家勋旧都在往陆海军军校内塞人,就算是自家也不例外。但如果他们的土地和田庄被皇帝给收走了,那些家奴、家丁还能继续效忠于主家么?
如果不是身处于这样的困境之下,作为勋贵们的领袖,张维贤恐怕要第一个站起来反对了。
但是现在么,他只能默默的取过文件看了一遍,才以软弱的口气说道:“陛下,这些勋家大部分可都是效忠于陛下的忠臣,臣以为他们是绝不会参与到这样的谋逆罪行当中去的。陛下陡然以此罪加之,逼迫他们拿出土地来,会不会适得其反?让他们真的开始怨恨陛下了。”
朱由检侧着头想了想说道:“朕这几日看史书,倒是看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
汉朝时,匈奴有单于曰头曼,头曼有子曰冒顿。因头曼单于偏宠后娶的阏氏,想要立阏氏之子为单于,于是冒顿甚为痛恨其父。
冒顿之后发明了一种响箭,名叫:鸣镝。他对自己部下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几日后,冒顿外出行猎,第一次用鸣镝射向了一头野猪,有未射之部下皆被斩杀。
又过数日,冒顿以鸣镝射向了自己的坐骑,有未射之部下又皆被斩杀。再过数日,冒顿以鸣镝射向自己的妻子,有未射之部下又皆被斩杀。
之后冒顿以鸣镝射向了头曼单于的坐骑,敢不跟着射击的已经寥寥无几。最后,冒顿再以鸣镝射向头曼单于,诸军未敢有不射之人。
国公你且说说看,这些未曾跟随冒顿鸣镝射之的人,他们究竟是不是匈奴的忠臣?”
张维贤茫然若失,不知道如何应对崇祯的问话。朱由检等待了一下,这才又自问自答的说道:“效忠于大明还是效忠于朕,这并不是一回事。
如果他们真的是朕的忠臣,在朕推出新政时就应该无条件跟从了。他们应当感激朕,感激朕没有冒顿这么残暴。朕已经如此宽厚了,难道他们还想着要再来为难朕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