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之前, 伊蒂丝·芬奇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团迷雾。
她和家人生活在西雅图的一座小岛上,岛上只有几家住户,本地报纸一周发行一次, 穿过铁门后沿着山路绕行十几分钟, 才能看见树荫和池塘后的房子。池塘里沉着一架未完成的龙形滑梯, 她曾经问曾祖母池塘里有什么, 艾迪只是摸摸她的头,说龙带走了她的丈夫。
房子歪歪扭扭, 永远徘徊着湿冷的气息,远远看去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屋。
仅供孩子穿行的秘密通道隐藏在书架和墙体之间, 伊蒂丝爬过秘密通道时, 总是忍不住想起家族树上的那些孩子。他们是她的长辈, 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曾经和她一样在这些通道里爬行,寻找这个家族里隐藏的秘密,最终一个个或者迷失在幻想, 或者遇到意外,就此变成了一扇扇被封上的房间。
小小的她, 以为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家庭里都有封闭的房间, 门上都有窥探孔, 好奇的她只能踮起脚尖, 从窥探孔里向房间里张望。
那么多, 那么多的死亡。
她在挂满墙壁的照片注视下飞快长大, 在学会大笑之前先学会了恐惧, 她从树梢挂着的绳子上爬过,轻手轻脚地越过悬崖上的老树,树梢在风中晃动,干枯的树皮发出细微的龟裂声,她的心脏在小小的胸膛里噗通乱跳,山崖下,潮水一波波拍打着海岸,浪花在石壁上碎成白沫。
如果她能飞就好了,伊蒂丝想,如果她能够不恐惧死亡就好了。
里维斯告诉过她,那些早夭的孩子都是因为沉溺于幻想的世界里,于是毫无道理地一个个失踪在房子里,可伊蒂丝还是忍不住幻想。
忍不住,藏不下,那些渴望像是奋力伸向天空的树枝,想要攫住一角透明的天幕。
她站在阁楼上眺望海面,风吹鼓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她紧张地抓着摇摇欲坠的栏杆,呼吸里都满是恐惧的味道,她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她离死亡那么近,近到它已经可以用枯瘦的手指扼住她的喉咙,她明明是害怕的,想要向着天空一跃而下的念头却在心中野草一样疯长。
她觉得自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目的的,之所以她还活着,之所以她没有像那些亲人一样死去——她的存在一定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她继续活着的意义就是找到它。
她想要离开……她想要去远方。
十岁那年,伊蒂丝听到了那个声音。
她的第二个哥哥在她四岁时失踪了,伊蒂丝只知道他一直被认为是全家最聪明的孩子,而他也的确把他发现的线索告诉了他的兄弟,最后由继承他的兄长告诉了她。
“我们,这个家族一直在传承的……不是基因,”里维斯说这句话时,嘴唇干涸发白,眼瞳缩得像是针尖,“是声音。”
这就是最深的秘密,只在被选择的人之间相传的秘密。他们的房子里徘徊着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它潜藏在他们的身体里,毫无理由地在一个又一个家族成员之间传递,由父母传递给子女,由死者传递给生者,它潜伏在幽暗的角落里,在被选中的孩子脑海里窃窃私语,以一套特殊的筛选标准在他们之间选择。
它并不明目张胆,却也不容拒绝。它非常大,非常遥远,却又无处不在,就仿佛存在于人心中的上帝。
“我不想要它,”里维斯握着她的手,手指不住颤抖,语无伦次,“我不想要它,我不在乎它会不会杀死我,它杀死了密尔顿,杀死了舅舅们,下一个就是我——”
“伊蒂丝,不要被它选中,不要接受它,不要——”
然而他们是被选中的,是被送上祭坛的祭品,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个声音抛弃了里维斯,转向了下一只无辜的羔羊,而在那之后不久,被诊断为精神疾病的里维斯开始在要求下滥用药物,就此沉溺于无意义的幻想世界,毁掉了自己的理智。
那段时间,伊蒂丝从楼梯栏杆间偷偷看他,那双熟悉的眼睛空空如也,里面那个恐惧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摆脱了纠缠他的幽灵,逃到了属于他的伊甸园,将他的亲人抛弃在黑暗里。
十一岁的伊蒂丝从哥哥手中接过了火炬,独自走上了孤独的道路。
平心而论,那并不是一个声音。伊蒂丝从来没有真的听到过它,但她知道它就在自己身体里,在她的大脑深处。它更像是一段电波,一段信号,只有经过大脑皮层时才会让伊蒂丝猛然意识到它的存在,其他时候,它就像是真正的幽灵一样,从来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如果不是里维斯,伊蒂丝永远不会意识到那一瞬间的恍惚不是自己的一时错觉。
有时候伊蒂丝忍不住想,说不定这个声音只是他们的臆想,是他们为不幸和厄运寻找的借口,仿佛把命运不公怪罪到某个存在的事物上,就可以以受害者的身份理直气壮地躺进墓地里。
这个念头伴随着她和妈妈离开西雅图,搬去了这片大陆的另一端。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去远方。
汽车沿着笔直的公路驶向遥远的东海岸,她趴在车窗边,把手伸出窗外,随着风的轨迹上下浮动,阳光洒落在她的手上,她忍不住想笑,却又因为胸膛里沸腾的感动而想哭。
她们在宾夕法尼亚州买了一栋小房子,安顿下来之后,妈妈开着车,把她带到了一座掩映在森林深处的古堡,交给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客人。
“你好,伊蒂丝,我是查尔斯·泽维尔,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坐在轮椅上的校长微笑着对她打开了城堡的大门。
她站在门前,眼神怔忪,仍然对自己的好运感到难以置信。
“你害怕这里吗?”泽维尔教授问她。
“不。”伊蒂丝听见自己喃喃。
仿佛美梦成真,一夜之间,她离开了逼仄的故居,离开了闭塞的小岛,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能力,拥有了追求自由的资格,拥有了未来。
她不再害怕死亡,她已经得到了太多她渴望的东西,那么多她在梦里也不敢奢求的东西,伊蒂丝甚至觉得如果这一刻她因为意外死去,那她也可以在墓志铭上写“埋葬在这里的人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我已经可以安心地死掉了。”在夕阳下,她告诉琴。
“伊蒂丝!”
在琴恼怒的尖叫里,她趴在朋友的肩膀上憋笑,浑身发抖,不得不抬起手擦掉睫毛上沾着的泪珠。
变种能力会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长,越是强大的能力,增长的势头越发迅猛。
随着年龄增长,琴的能力越来越强大,就算是教授,在琴失控时也很难控制住她,不止一次,这个红发的小姑娘都险些因为自己的能力毁灭周围的所有人,但每一次,她最终都被伊蒂丝安抚了下来。
在刚到泽维尔学院时,伊蒂丝的能力其实很弱小,小到周围的同龄人都会怀疑她是不是变种人,嘲笑她的能力一无是处——通过日记窥探别人的记忆算什么能力?以后当个偷窥狂吗?
但随着琴的能力变强,她的能力也在变强,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最终那个弱小的能力发展成了让教授也感到警惕的对人类的控制力。
“你没有感觉到异常吗?”汉克在检查之后,问道。
“没有。”伊蒂丝微笑。
这当然不是真的。
伊蒂丝知道为什么她的能力能够不断变强。不是因为她在成长,而是因为她脑内的那个声音,是它选中了她,进而潜移默化地强化她的能力,最终将她强化到只要她希望就可以控制全世界。
但伊蒂丝不想控制世界。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已经得到了所有她想要的。她也不再害怕那个声音,如果真的是这个声音在家族里代代选择,不管它的淘汰标准是什么,最终剩下的人总会活到结婚生子之后。而这一代只剩下了她,在她拥有子嗣之前,她绝对不可能像她的亲人们一样死去。
它并不是凶手,它只是在寻找,就像她在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伊蒂丝不知道它在寻找什么,又为什么选中芬奇,但她知道它从来不是厄难和不幸。
它是她的半身,是她的朋友,是陪伴她长大的守护者。就像里维斯说过的那样,它是这个世界送给他们的礼物。
听到声音的人会渐渐被迷惑,沉溺于想象中的世界,如果无法控制自己,最终会让自己为想象中的世界殉葬,但他们的死亡并不是因为听到了声音,而是因为想要离开。
——杀死他们的是他们自己的渴望。
它想做什么呢?伊蒂丝好奇地想。
她渐渐感觉自己和那个声音之间产生了某种无形的默契,仿佛她们之间有了一个在喁喁私语里传递的秘密,她开始试图寻找这个答案,而她知道这个答案一定在她自己身上。
作为变种人的聚集地之一,泽维尔学院对于变种人有着深入的研究,但出于莫名的心理,伊蒂丝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个声音的存在。它就像是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小小的神祗,她不愿意把它分享给其他人。是它选择了她,那些沉甸甸的墓碑就是她们之间的契约书,她们之间不容许第三者涉足。
自从变种人的数量越来越多,这颗星球上试图研究这些超人类的机构也越来越多。在有心寻找下,伊蒂丝很轻易就找到了几个研究变种人的实验室。
对付这些人渣她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她谨慎地控制他们研究自己,不让他们伤害到她的身体,小心地将那个声音保护在自己的身体里,拒绝任何人接近。
可惜虽然大部分时候,科研成果都建立在重复的实验和枯燥的数据记录上,但缺少那百分之一的天才想法,那一点真相就始终隐藏在幕后。
时间一天天推移,研究却没有任何进展,她把自己放在显微镜下条缕分析,依旧找不到任何那个声音存在的证据,似乎那只是自己孤独中的臆想,她也把自己想象成了受害者。
不过伊蒂丝并不着急,依旧日复一日地在实验室打卡,准时得仿佛她是实验室里的科研人员。
在又一个她前往实验室打卡的日子,进入实验室不久,伊蒂丝敏锐地发现四周环境不太对,然而不等她做出反应,后颈上传来一阵刺痛,她的眼前顿时陷入了黑暗。
再睁开时,她已经出现在了一处陌生的实验室里,躺在一副玻璃棺材一样的手术台上,变种能力静静缩在她的身体里,任凭她怎么调动也毫无反应。
——变种能力是可以被抑制的。伊蒂丝想起了教授的教导。
她抬起眼睛,顿时愣了愣。
红发青年趴在玻璃棺材上,瘦尖的下颌抵着交叠的手背,因为玻璃的阻隔,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出他眼神里的期待,让伊蒂丝联想到看到白雪公主的王子,或者趴在门上向窥探孔里张望的自己。
他有着一张相当好看的脸,面孔被监控屏幕映上古怪的蓝光,微微带着点绿色的灰蓝瞳孔掩在眉骨的阴影下,甚至有种干净的少年感。
注意到伊蒂丝醒来,那双在蓝光映衬下呈现出深色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他像是露出了一点笑容,伊蒂丝看不清楚,但那抹弧度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天真,仿佛等待蛋糕出炉的孩子。
他的声音被火焰燎过一样,带着点沙哑的颤音,不过从语气里能听出情绪高涨,语速快得异于常人:“哦,嗨,你醒了,谢天谢地,我说过让他们小心点了。呃,很高兴见到你,感觉如何?”
伊蒂丝屏住呼吸:“你是谁?”
“叫我莱克斯。”莱克斯轻快地回答,“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实验室,呃,这不是个庆祝新员工加入的好时机,对吧?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感到愉快,伊蒂丝·芬奇小姐?伊蒂丝?我能叫你伊蒂丝吗?”
他轻声念着,像是在学习单词的孩童一样不断变着声调,微表情丰富而生动,如果不是伊蒂丝躺在玻璃棺材里,他的态度甚至可以说友善。
伊蒂丝听过这个名字——莱克斯·卢瑟,莱克斯集团的年轻总裁,万众瞩目的企业家和慈善家,低调,风趣,亲切,风评良好,没人会把他和人体实验联系在一起。
“你要对我做什么?”她问。
听到这句话,莱克斯挑起一侧的眉,眼睛睁大了一点,似乎有些惊讶,向反方向歪了下头。
“对你做什么?不,你理解错了,我不是那种邪恶科学家。”他的语气轻快如同他此刻的笑容,“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据我所知你一直在寻找研究变种人的实验室,但是我保证那些实验室没有我们这样丰富的经验和先进的设备,这算是一份投标书,你觉得呢?”
玻璃棺材里温度是恒定的人体最适宜温度,不可能让人感到寒冷,然而棺材里,伊蒂丝看着莱克斯的微笑,缓慢地打了个寒颤。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意识到在自己自以为隐蔽的时候,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中冷冷地注视着她。
莱克斯微笑着轻声说:“ta-da,我只是在完成你的愿望,伊蒂丝。”
“为什么是我?”她问。
这一次,莱克斯低下了头。
他的脸上敛去了此前的愉快,眼眸幽深得像是深渊,一贯带笑的嘴角此刻不再上扬,无端显得陌生而疏远。
很快他又扬起嘴角,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温度顷刻间回到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啊,对,我应该先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合作项目。我父亲一直很喜欢星空,阿姆斯特朗登月的那一刻大概是他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刻之一。然后……这个爱好也传承给了我,所以我一直在资助我们国家的太空探索项目,吃力不讨好,对吧?”
尽管身边空无一人,可他看起来像是面对着一整个现场的记者,万众瞩目,他站在自己的主场里,用充满自信的语气侃侃而谈着:“不过很幸运,我的等待还是有收获的,几年前nasa更新了设备,随后监测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他抬起眼睛,不远处的屏幕亮了起来,跳出一个窗口,一段波谱图线在画面上移动。
“一段来自遥远星系外、持续发送了数百年的信号。”莱克斯望着监控中的画面,眉毛极为细微地挑了挑,似乎在感叹,“而它的接收者居然是西雅图的一个普通家庭——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他低下头,欣赏着被固定在玻璃棺材里的女孩倏地睁大眼睛,眼底的情绪仿佛雪山般崩塌,雪尘漫天飞扬,遮蔽了眼眸里残存的光。
只有在情绪剧烈波动的人的眼睛里才能看到这样壮观的景象。
伊蒂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到底是如释重负还是欣喜若狂,她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出神地看了很久,始终没有再开口。
那个声音。她想。那个信号,那不是她的幻想。
它的确存在。
拉尼亚凯亚计划——在之后,伊蒂丝知道了她所参与的这个计划的名称。
体检报告显示,伊蒂丝的智商已经突破了人类的历史记录,并且还在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提升,这段来自未知的神秘信号不仅仅是寄宿在她的大脑里,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改造她的大脑,不断向着看不到的极限开发,让她堪称弱小的变种能力演变成了现在的恐怖模样。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有一天,她问。
莱克斯只用了一番话,就把最重要的实验品留在了实验室,每天乖乖接受实验,再也没有逃跑的念头。除了死人以外,伊蒂丝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配合的实验对象,就连每天沉浸在研究里的科研人员在看到她坦然的态度时,也不免感到一丝微妙的怜悯。
“因为它来自遥远的宇宙深处,”他说,“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是银河系所处的超星系团,目前我们暂时推测这段信号来自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之外。”
超星系团是人类已知最大的宇宙结构的组成单位,所以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人类的“已知”。
而她脑海中的信号来自人类的已知之外,是无数人用生命去追求的“未知”。
“……你在笑什么?”科研人员在打开仪器之后,瞥见伊蒂丝脸上的笑容,忍不住皱眉问。
虽然名义上是合作伙伴,然而实验品怎么也不可能真的有多高的地位,而多数时候,她需要做的并不只是提供自己的身体这么简单。
剧痛在神经末梢沸腾,她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手指痉挛,嘴角却依旧挂着笑容。
一道光从遥远天体到达地球需要漫长的时间,当那道信号踏上旅程时,宇宙才刚刚诞生,地球还只是某颗尚未死亡的超新星上的一部分元素,它却已经预见到了它的目的地,沉默地奔赴那个新生的超星系团,踏上了无归的旅途。
它花了数百亿年跨越无垠的宇宙的同时,太阳在银河系里成型,一颗颗行星开始围绕它旋转,诞生了地球,又过了数十亿年出现了人类,他们不断进化,生老病死,周而复始,直到某一个瞬间,一个婴儿在地球上出生,这个远道而来的信使终于行至旅程尾声,穿越漫漫时光,找到了它的终点。
它在想什么?伊蒂丝忍不住想。
你在想什么?
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你最终选择了我吗?
脑海中的声音没有回答,可是伊蒂丝像是找到了新玩具,喜悦重新回到了她的心里,在心湖中激荡。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里维斯会沉迷于他想象中的世界,他在现实里只是乏味平庸的罐头工人,而在那个世界里,他无所不能。什么人会不向往那样的国度?
伊蒂丝不想要无所不能,她只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寻觅,想要找到自己的归宿和意义。
人的精神是一种很奇异的存在,并不是简单的心理打击就能够彻底击溃一个人,创伤和过去能够摧毁人的心理,但只要有一只伸出的援手,受创伤者就能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下通过正向反馈疏导压力,渐渐回归正常的生活,实现心理上的自我修复。
而想要彻底摧毁一个人……需要的是长期的对于安全感的破坏,不给人心理上适应的机会,并不是一味施加负面反馈,是要在他感到放松的时候施以沉重的打击,摧毁人用来保护自己的心理屏障。
没有人刻意想要毁掉珍贵的实验品,然而也没人意识到他们无意中营造出了多么合适的精神施虐环境。
在被迫承受来自外界环境的压迫和伤害时,人会无意识地寻求心灵上的慰藉和寄托,多数时候,他们会选择求助于宗教,就像是数百年前宗教改革之前的民众那样,寄希望于死后进入天堂,因此面对教会不加掩饰的贪婪,依旧可以毫无怨言。
在那点微不足道的希望的驱使下,生前的一切痛苦都变得可以忍受。
她不渴望天堂,那她还想要什么?
在又一次实验之后,伊蒂丝躺在试验台上,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瘦得脱形的手背上经脉清晰可见,因为剧痛的余韵微微颤抖。
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离。
某个瞬间,她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伊蒂丝想。
她望着天花板,一点点轻轻地笑起来,呈现在监控中的笑容漂亮得不可思议,那双绿眼睛里是一览无余的温柔和友善,纯净得仿佛虔诚的信徒。
少女向着虚空抬起双臂,张开手,似乎想要拥抱不存在的神明。
她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目的的,之所以她还活着,之所以她没有像那些亲人一样死去——她的存在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她已经找到了这个目的。
她盈盈笑着,在臆想中看到了那道沉默的信号,于是努力挺起胸膛,仿佛想把自己的心也一并露出来。
“我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自己献给您。”
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她是将自己的皮囊作为祭品献给神祗的信徒,是被选中的祭司,是感而受孕的圣母,神子借由她的躯体降临世间,以她的肉体重生,她将献上她的一切,以求在死亡中获得净化和解脱。
十六岁的伊蒂丝处于女孩最美好的年纪,可她的视线已经穿透了漫长的未来,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的亲人……每一个,他们都死于自己的渴望,伊蒂丝曾经不能理解,但现在她忽然和他们所有人感同身受。
那个信号,是它选中了她的身体,而她也知道某一天,在她死后,它会来到地球,跨越无数亿的光年,与尘埃般的她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她几乎是期待那个信号的到来,期待它在她的身体里复活,以她的身份和眼睛,亲眼见证这个辽阔的世界。
这就是她的命运,这就是她的渴望,她愿意死于渴望实现的那一刻,去迎接她选择的“幸福的一生”的结局。
人是被欲望驱使的生物,当确认自己的渴望之后,就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实验室里无时无刻不启动着抑制变种能力的信号源,不过这对伊蒂丝来说不是问题。无法使用的是变种能力,但她控制人类依靠的其实不只是半吊子的变种能力,只要她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阻拦她。
她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即将到来,在那之前,她必须让自己回到安全的地方,为她的拉尼亚凯亚提供最好的环境。
布朗克斯区的公寓里,伊蒂丝噙着笑容,坐在桌前畅想未来。
她需要先给教授发一条短信,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芬奇家族的遗产足够多,只要她成年之后就可以从银行里取出来;有教授的保护,泽维尔学院足够安全,也方便拉尼亚凯亚学习怎么使用她的变种能力……
还有,她还有朋友,琴会喜欢她的,教授也会照顾她,她一直被孩子们喜欢,他们也会对她很好……
在床上躺下时,伊蒂丝的脑海里仍然盘旋着无数的念头,窗外启明星落下,深沉的夜色褪去,熹微的曙光一点点攀上窗台——
她安心地闭上眼睛。
就要结束了,她告诉自己。
——明天,明天就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