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卿看着面前的杯子, 好久后,他还是伸出手,将杯子握在手中, 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喝着杯子里的茶水。
苏容华坐在一旁注视着他, 缓声开口:“此次刺杀, 是你和华乐柔妃联手策划的?”
“是。”苏容卿将水喝完,放在一旁的桌边, 苏容华看着他, 继续询问, “你和柔妃什么时候联手的?”
“平乐殿下建立督查司之时。”
听到这话, 苏容华闭上眼睛, 他缓了一会儿, 才终于开口:“家中族训, 你可还记得?”
“记得。”
“第一条是什么?”
“苏氏之人,不参与夺嫡之争。”
每一个字念出来, 苏容卿都觉得艰难,苏容华缓慢睁眼:“你勾结柔妃,该怎么做,需要我说吗?”
苏容卿沉默不言, 苏容华站起身:“此事我会禀告父亲,你等结果吧。”
“大哥,”苏容卿叫住苏容华,“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柔妃所做之事, 早已非我苏氏所能平息。无论你为什么,都已牵连家族。当初弘德一案,我保你,可如今, 我不能再保了。”
“我有我的理由。”
“犯错之人,谁没有理由?”
苏容华垂下眼眸:“你好好休息吧。”
苏容华抬手要去开门,苏容卿叫住他:“大哥,我为你说个故事吧。”
苏容华停在门边,好久后,苏容卿声音很轻:“我做了一个梦,它是苏氏的未来,也是你的未来,你不要听一下吗?”
听到这话,苏容华震惊回头,他定定看着苏容卿,苏容卿站起身来,从容行到茶桌边上,跪坐而下。
点燃了桌上小炉里的炭火,抬手取水放入小壶,架在之上,而后他抬起头,在檀木长桌之后,发髻半挽,墨发垂于身后,一身白衣衬得他清瘦如竹,跪得端正笔直。
他抬起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清雅的声平静开口:“大哥,请入座听完这个故事吧。”
冬日乌云密布,似有大雪将至,寒风涌灌华京,驱赶着行人,拍打着窗户。
李蓉听着屋外风吹着窗户的声音,和裴文宣肩并肩靠在一起:“那我先听你说说风雨吧。”
“殿下要听什么呢?”
“前世的事,我不知道的事。”
“殿下想从何处听起?”
李蓉沉默下来,她想了好久。
许久后,她终于开口:“上官雅和苏容华,从他们开始吧。”
裴文宣听到这话,便笑起来,他拉了李蓉的手,平和道:“好,那就从他们开。”
“德旭三年,秦真真被毒杀,陛下命我追查此事,我一路查到苏容华头上,花了五年时间追查他,直到他死。这五年时间,我倒也知道不少。苏容华是苏氏嫡长子,按理本是家主之位的继承者,但他少时从师顾子萧。”
“那是个狂人。”
李蓉知道这人,世家之中少有的异类,不过年轻时还算规矩,又颇有才名,苏氏将他请为苏容华的师父,倒也正常。
“顾子萧教苏容华其实并没有多长时间,他就因与寒门女子私奔被顾家逐出族谱,后来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当真浪迹天涯,还是被顾家清理。苏容华或许是受顾家影响,自幼叛逆,十一岁时,便同众人宣称,不会继承家主之位,自此在外游荡,一年大半载都在外面,四处经商,热衷于结交江湖好友。”
“元徽十五年,苏容华回京,被召为肃王老师,从此他每日赌钱斗鸡,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
“元徽十八年,上官雅入京。聚财馆内,两人相遇。”
“元徽十八年,你和上官雅在聚财馆里偶遇,那天你回家来,同我说你遇到一个姑娘,女扮男装在赌场赌钱,同你赌了十局,十局都输,还约你明日再赌。”
苏容卿打开白瓷罐,用茶勺取出茶叶,放入茶壶之中。
“那天你笑得很开心,说这姑娘有意思得很。后来你就常同我提到她,人家不愿意搭理你,你老去逗人家,这姑娘躲你,换一个赌场,你去一个赌场,最后有一日你回家的路上,你就被人用口袋套着打了。”
苏容华听到这话,“噗嗤”笑出声来。
苏容卿也笑起来,他抬头看了苏容华一眼:“你心中不甘,自是打算寻仇,于是暗中设计,在人家姑娘去斗鸡的路上,伪作人贩子把人拐了。结果拐出城后真遇到了山匪,你们一起被人绑了,也不知道是被绑架的时候遇到了什么,等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你同我说,你打定主意了,要去娶她。”
“你知道苏氏位高权重,以你的身份,若上门提亲,姑娘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于是你打算先问她的意愿,那天我给你挑了衣服,你自己亲手磨了一根玉簪,带着去找了她。等到晚上的时候,你淋着雨回来,我问你怎么了,你同我说无事。”
“打从那天开始,你便不怎么出门,直到一次宫宴,你身为肃王老师,被逼着出席。”
“宴席之上,他看见了上官雅。”
裴文宣声音很轻,李蓉将下巴放在双膝上:“上官雅应当不会理他的。”
“是,”裴文宣应声,“可苏容华知道了她拒绝他的理由,自然也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他便找了上官雅,他问上官雅喜不喜欢他,若是喜欢,他就八抬大轿,上门提亲娶她。”
“这怎么可能呢?”
李蓉有些疑惑:“上官雅入京,就是为了川儿。这是上官家已经定下的事,苏氏没有这么糊涂,怎么可能参与到这种事情来?”
“苏容华何尝不知道呢?”
裴文宣叹了口气:“可人总想试一次,于是他们决定试一次。”
“你从宫宴回来,便找到父亲,你说要去上官家提亲,可上官雅是太子妃内定的人选,你争是未来的太子妃,父亲怎么容得下你?父亲不允,你便告知父亲,愿自请逐出苏氏,脱离家族,向上官氏求亲。是生是死,你自己一个人承担。”
水壶里的水煮沸,苏容卿将沸水倒入装了茶叶的茶壶之中。
“你按着族规挨了三百仗,满身是伤去上官家。”苏容卿声音带了几分哽咽,但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平静,“上官家不敢让你停在门口,就让你入了内院,你跪在上官旭面前,求他将上官雅嫁给你。你为他分析利弊,告诉他,上官雅嫁入东宫,不过是推上官家更快的灭亡,上官旭哪里听你这样胡言乱语?他赶不走你,也因你苏氏大公子的身份不能杀你,于是他就让你跪在上官家。”
“你跪了三天,而那三天,宫中已拟好旨意,准备赐婚。”
“苏容华在上官府跪的那三天,上官雅被关在后院,她的性子你如今也知道,爱恨分明,又行事果断。苏容华为她至此,她又怎么会辜负他?于是她一直在求上官旭,一直在喊,她说上官家有这么多女儿,何必就要选她?她有喜欢的人了,她不想当太子妃,放过她。”
“上官家没有理会她,直到赐婚圣旨进了上官府,上官旭直接拿着圣旨去找了上官雅,他告诉上官雅,上官家给了她十几年富贵荣华,她是不是要在这时候弃上官氏于不顾。赐婚圣旨已经到了,她若和苏容华走了,那上官氏就会成为整个大夏最大的笑话。”
“上官雅容不下的。”李蓉声音觉得嗓子有些疼了,“她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爱情让家族如此蒙羞。”
“你说得没错,”裴文宣知道李蓉难受,他抬手放在李蓉肩上,抱着她,“上官雅亲自去了内院,然后她就看见苏容华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上官雅看见他就哭了。”
怎么能不哭呢。
这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一个人,为她抛却生死。
这也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拨开世家给她的层层束缚,看见外面最温柔明亮的存在。努力想要抓住。
可抓不住啊。
那天下着大雨,她低头看着跪在她面前的青年,她本来该直接骂他,羞辱他,可是一张口,她眼泪落了下来。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只能蹲下身,将他告白那天送她的玉簪,颤抖着交到他手里。
“放过我吧,”她沙哑开口,“也放过你自己。”
“爱情算不得什么,喜欢也算不得什么,我们活着,就有自己应尽的责任。我会入宫,我会成为太子妃,成为未来的皇后,未来的我你不会喜欢的,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和你说的一样,离开华京吧。”
“走远一点,去许多地方,你看过的山水就当为我看过,你做高兴的事就当为我做过,若有一日,你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与她喜结连理,那再好不过。”
“苏容华,”她颤抖出声,“别逼我了。”
“你怎么舍得逼她呢?”
苏容卿的茶冲泡过第一遍,他抬手注水第二次。
“所以你回到家里来,父亲看你的样子,还是心软,也就算了。你和上官雅这事儿被两家遮掩下去,上官雅入宫,好好做她的太子妃,你也离开华京,去了很多地方。”
“后来呢?”
苏容华垂着眼眸,苏容卿将茶冲泡好,倒入茶碗,推给苏容华:“后来,果然不出你所料,上官氏与李川联姻,成为了陛下心中的死结,他扶持肃王,废太子。废太子之后,裴文宣游说世家,希望世家出兵。”
“其实要不要出兵,世家还在犹豫,最后你最先站出来,希望苏氏出兵。你有无数理由,也的确合适,但我心里知道,多少理由,都遮不住你内心深处那点不应有的念头,”说着,苏容卿抬眼,“你担心上官雅。”
“我不会拿苏氏为我一个人的感情做赌。”
苏容华平静开口,苏容卿点头:“你不是在赌,只是刚好,这个决定更合适。你选得没错,扶持李川,在当时看来,的确是苏氏要做的选择。李川贤明在外,又为正统,他登基最是名正言顺,以免日后众人不服,到处叛乱。若想结束乱局,李川登基,再好不过。”
“所以百家结集军队,与秦临一起攻入皇城,扶持李川登基。李川登基之后,上官雅成为皇后,你也留在华京。德旭元年,李川刚刚登基,北方便有战事,满朝主和,唯有李川、秦临和裴文宣主战。后来李川和裴文宣为秦临四处疏通,弄到钱财,强行开战。”
“开战之后,他们便发现国库空虚,根本不足以支撑北方战线。于是又被迫休止,这时候,李川就动了心思。”
“他要做什么?”
“他要改制。”苏容卿说到这话,忍不住笑起来,“推行科举,要向世家征税,限制世家购田与奴仆数量,制定定分制,要求吏部在提拔官员时按照分数往上提拔,打分之时,世家扣十分,寒门出身加十分。”
听到这话,苏容华皱起眉头:“太急了。”
“他刚刚登基,便这样大的动作,许多地方豪族自然不同意,他上面下令,下面根本不执行,又或者是故意扭曲他的意思,加重百姓负担。他想杀人立威,却连个二等世家都动不了。德旭年冬末,他不顾裴文宣劝阻,让秦临杀了一个地方小族的族长,结果导致那个地方连续三年,起义不断。原本还算过得去的城池,闹到最后,荒无人烟。”
“那年北有战乱,南有水患,国库空虚,地方贪腐,”裴文宣说起当年得事,语调里带了几分冷,“我随陛下北征南巡,殿下,您是没看到那场景。战场之上,横尸遍野,灾荒之处,易子相食。而华京载歌载舞,天上地狱,不过如此。陛下天性仁善,回来之后,就定下计划,试图改制。”
“可你们太急了。”李蓉声音平稳,“川儿年纪太小,他不明白,一个国家就像一艘大船,你得慢慢走,帝王手中方向随便一指,下面碾压的,就是万千百姓。川儿的政令我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可不是他给一个好的政令,就能好好执行。”
“但在陛下眼中,他心没错,政令也没错,错的只是那些不执行的世家官员。所以世家和他矛盾越发尖锐,而夹在中间的,就是上官雅。上官雅是陛下表姐,陛下心里多少对她还有着几分情谊,可他克制不住自己内心对世家的厌恶,陛下和我说,他每次进未央宫,看见上官雅穿金戴银的打扮,他就会想起那些吃不饱的百姓。”
“而上官雅只当是自己比不过秦真真,她越发打扮,越温柔体贴,陛下越是厌恶。到后来,陛下与秦真真感情渐笃,他甚至无法和她同房,陛下和我说,每次和她同房的时候,他就觉得恶心。他恶心自己,他不喜欢上官雅,也觉得自己背叛了爱人。所以见到上官雅的时候,他甚至没办法产生任何冲动。”
“上官雅不受宠爱,上官家自然着急,不断给上官雅施压,让她努力一点,争取生出嫡长子。她走投无路,就来找你,请你帮她。”
“我记得,”李蓉垂着眼眸,“我听说川儿在中宫只是睡一觉就走了,我便去骂了他。他那时候政令推得太急,上官家是他的根,他若是连上官家都斩了,我怕他出事。”
“你开口说他,他也愧疚,他心里知道,上官家扶持他上位,为的就是个太子,上官雅也无辜,所以陛下后来就用药,每次去见上官雅,他都提前吃药,回来后就开始呕吐不止。”
李蓉听到这话,愣愣回头,看着裴文宣:“上官雅知道吗?”
裴文宣沉吟片刻后,点头道:“应当是知道的。其实上官雅自己,也是用药的。”
李蓉说不出话来,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可悲。
上官雅是何等骄傲之人,却被困在这深宫里,像一个牲口一样,就为生一个太子。还要面对丈夫必须用药才能碰她、碰完之后偷偷呕吐的事实,沉默不言。
不相爱到几乎互相憎恶的两个人,偏生要为了一个孩子,在华床锦被之上做着苟且之事。
而这样的秘密,谁都不知道,只能他们两个人自己吞咽,隐藏。
李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凉,裴文宣抱着她,亲了亲她:“别难过,都上一世的事儿了,如今上官雅不还没入宫吗?”
“后来呢?”
“后来,陛下终于发现上官雅也用药,他意识到这是两个人的死局。陛下下定决心,喝了酒,去了中宫,找到上官雅,同她商议,她当她的皇后,她要的权势他都可以给她,他们两个人,不要再装了。”
“可上官雅没孩子,对于上官雅而言,这怎么可能容忍?她抛却了自己,抛却了本该有的爱情,来到这深宫里,不是为了听陛下天真和她说各自安好的。更不是为了进宫来成全陛下。上官雅那晚哭得很厉害,她问陛下,凭什么她要在被埋在这宫里,陛下却可以任性而活?”
“陛下问她要什么,她说她要一个孩子。陛下本来答应她,他们两一起喝了药,脱了衣服,上了床。可是当陛下碰她时候,陛下还是忍不住,跑了出来。”
“我听上官雅的宫人说,那晚上上官雅一直在干呕,一面干呕,一面哭。等第二日,上官雅主动找到陛下,和他求和,她表现得很善解人意,也很可怜,陛下便许诺她,无论如何,她都会是皇后。”
“三日后,秦真真被查出有孕,当天晚上,上官雅就从宫中传信给上官家,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碰后宫里除了秦妃以外的任何人,她需要一个男人,谁都可以,她要一个孩子。”
苏容卿这话说出来,苏容华握着茶碗的手轻轻打着颤,他努力让让自己平静一些,可他却还是觉得疼。
如今尚且如此,他根本不能想象,若此事当真,那个时候的他,应当痛苦到怎样的程度。
“那时候大哥你本来又打算离开,结果上官氏找到了父亲。混淆皇室血脉,这件事,上官氏一族不敢做。可如果眼睁睁看着秦真真的孩子继位,那就意味着,秦家,一个彻彻底底支持着陛下变革的寒族中,要出现一个太子。”
“上官氏希望用这个孩子和苏氏结盟,上官氏与苏氏血脉生下的孩子,未来由两族共同辅佐。当时朝廷对陛下极度不满,父亲对李川的行径十分不赞同,两族秘密商议很久,终于定了下来,让你去。你本要走了,你都和我说了,这次出行,不会再回来。结果当上官雅放在你面前时,你想了一夜,终于还是留下。”
留下,就等于和那个人一起,沉沦于深宫。
不会再有她说的远方,也不会再有她说的自由与美好。
可他还是甘愿留下,于是在两家人安排之下,宫廷之中,上官雅等待着那个陌生的男人步入宫中,像李川一样羞辱她时。
她看到的,是她年少时最好的美梦,踏月而来。
他跪在她面前,仰头看她:“见过娘娘。”
上官雅看着这个遥远又熟悉的人,好久后,沙哑出声:“你来做什么?”
“陪着你。”
陪她一起堕入地狱,陪她一起共赴黄泉。
上官雅眼泪扑簌而落,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却不能接受他,她颤抖出声:“你走吧,我不要你。”
“可你没得选,”苏容华执起她的手背,亲吻上她的手背,“我也无路可退。”
从他入宫那一刻,他就是她的陪葬。
于是他们在暗夜纠缠,那天晚上,是上官雅一生最美好的梦境,它充斥着愧疚和罪孽,却是她人生里唯一能够逃避的港湾。
“两个月后,上官雅被诊出有孕。苏容华参与科举,成为当年榜眼入仕。这个孩子时间太尴尬,其实倒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倒是谁的。”
“川儿知道吗?”李蓉蜷着自己,声音很轻,裴文宣摇头,“当时陛下甚至都不知道上官雅苏容华私通之时。那时候是德旭三年,陛下已经培植了一批自己的人。寒门之人见陛下宠爱秦真真,秦真真还怀着孩子时,便在民间散播谣言,伪造神迹。等孩子出生之后,甚至有寒门官员上书,说这个孩子乃长子,应当立为太子。”
“他们这是在逼死秦真真。”
“寒门诸多官员都是清贫之身,家中从未有参与过朝政的长辈,又怎知这些弯弯道道?陛下其实知道秦真真危险,而秦真真为表明自己和孩子无意于皇位,自己亲自上书请奏,要立李信为太子。其实当时陛下已经准备立李信为太子了,但民间谣言已经四起,那年刚好有一只怪鸟落到了护国寺门口,大家都说这只怪鸟是凤凰,是废后之兆。”
“世家忍不住了。”
“于是苏容华亲自出手,”李蓉靠在裴文宣身上,“毒杀了秦真真。”
“你本是想毒杀李平的,”苏容卿看着面前神色有些涣散的苏容华,“但秦真真日夜护着李平,与李平同吃同住,每一口水,每一口药,每一口饭,她都先尝过。于是她先中毒,保下了李平。”
“秦真真死后,陛下性情大变,他也不在意什么战乱,什么百姓,什么公正,他只是想推翻世家。那些年大夏风雨飘摇,四处烽火,他重用寒门,滥杀世家,寒门选□□的人,又多酷吏贪官,上上下下,民不聊生。苏氏费尽心机,上劝君主,下抚百姓,散财无数赈灾救民,耗兵耗粮镇压反叛。其实回头想,这些都是他故意的,他就是用这一次次的叛乱,消耗世家实力。”
“德旭八年,他为了收兵于手中,诬陷肃王谋反,你身为肃王当年老师,站出来为肃王说话,他便以你通敌的罪名,将苏氏上下下狱。那时我尚不知你与上官雅私通之事,只觉冤枉,平乐公主知我苏氏蒙冤,试图救我们,最后他保下苏氏,但李川,给我苏氏男儿,都上宫刑。”
苏容华瞳孔皱缩,他捏紧拳头:“宫刑?”
“我苏氏怎堪受如此羞辱?皆自尽于牢狱之中。我心中含恨,愿作恶鬼,留于此世。于是我苟且偷生,承蒙平乐殿下搭救,活了下来。”
“秦真真死后,陛下心里最后一点对世家的容忍都消失了。”
裴文宣说着上一世好友的过去,神色里带了几分悲悯:“他为秦真真守灵时,世家朝臣就跪在外面,逼他册封李信为太子,陛下那天就和我说,与恶鬼纠缠,只有化身成鬼,才有赢的机会。然后他就走出去,册封李信为太子。”
“世家以为,这是陛下的妥协,接着陛下就成了一个暴戾之君,他喜怒无常,苛捐重税,重用寒门,滥杀世家。他用收税的钱养秦临的兵,用寒门酷吏威吓世家,又亲近上官氏,好似极其喜爱李信,让上官氏成为他的护身符。”
“于是地方世家叛乱,上官氏帮忙镇压,而如苏氏这样的大族,素有仁训,天下动荡,他们只能出兵出钱。此消彼长,陛下终于有了自己的权力。而我一路追查,也找到了秦真真之死的真凶。”
“德旭七年,我将秦真真之死的前因后果交给陛下,陛下囚禁太后,杀上官旭,夷上官家半族。他本来要杀了李信,废了上官雅,可上官雅咬死这个孩子是陛下的,主动提出要滴血认亲,陛下滴血认亲试过,血的确相融。上官雅哭着求陛下,说陛下说过不会废她。而后太后自尽于冷宫,求陛下放上官雅和李信一条生路。陛下为亲情所困,终究没有杀她。”
“母后……”李蓉唇轻轻打颤,“是自尽的。”
裴文宣不说话,他沉默许久:“德旭八年,陛下整兵欲北伐,苏氏执意阻挠,说国库空虚,连年征战,大夏耗不起了。可他们不明白,陛下不是要北伐,陛下要的是他们手中的兵权,他要耗死世家。于是他故意陷害肃王,说肃王谋反,要求苏氏出兵,苏容华站出来否认肃王谋反之事,陛下以通敌的罪名将苏氏下狱。陛下当时是真的想杀了他们,但殿下求请,陛下最后为作羞辱,便给苏氏全族用了宫刑。”
“苏容华不堪受辱,死在狱中,我和陛下去的时候,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根玉簪。陛下取走了他手中的玉簪,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上官雅,他很详细和上官雅描述了苏容华是怎么死的,等把玉簪递给上官雅的时候,上官雅突然很尖锐就叫了。”
“上官雅痛哭着尖叫,陛下拍腿大笑,我就站在外面,我觉得荒唐,也觉得可悲,其实那个时候,我特别想殿下。殿下像整个宫廷里,唯一一盏明灯,所有的灯都会灭,唯有殿下,永远执剑往前。”
“那时候,川儿想废了上官雅了吧?”
李蓉环抱着自己:“只是上官雅联合了世家,苏氏为天下心中仁义之族,川儿如此栽赃陷害,哪怕事出有因,于天下人心中也是不服。连年征战,百姓早已受不了了,世家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就我所知,那时候意图谋反的世家,不下二十族。”
“是。”裴文宣应声,“殿下与这些世家,不也联手了吗?”
“我要是不接了世家这个盘子,就会有其他人接手,到时候,我怕川儿连活路都没有。”
“陛下也明白,”裴文宣靠着墙,“所以陛下逼死苏氏,北伐完成之后,便提出修仙问道,不是真的报完仇就心愿已了,而是他知道,大夏不再需要他这个暴君,大夏修生养息的时候到了。”
“这八年,寒族已起,世族败落,世家如今是强弩之末,他不能把人逼死,否则就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所以他选择修仙问道,让殿下成为镇国长公主,代表圣意监国。而上官雅,他动不了,也不敢动。只能另外谋划时机,再做决定。”
“我为寒族之首,殿下是为世家代表,你我互相制衡,又为同盟,大夏剩下的二十二年,修生养息,终于再迎盛世。”
“可二十二年,”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
“可二十二年,”
另一边,苏容卿看着眼前的苏容华,苦涩笑起来。
两人在不同的空间里,一起感叹出声:“太长了。”
长到让人面目全非,让人忘记最初的模样,让人看不到前路,也忘记了归途。
于是执剑者茫然四顾,胡乱挥砍,伤人伤己。
为鬼者沉沦地狱,不择手段,错杀所爱。
谁记得北伐改制之初心,谁记得阻挠暴君之目的。
谁记得,宫廷之中,许诺北伐,为的是谁。
更不记得,长廊之下,对君许诺那一句,结草衔环,永世不负。
徒留两个身影,在这泥塘之中,隔着时光的纱幔,各执长剑,互为明灯,擦肩而过。
而今命运巨轮再一次转动,再到抉择的时刻。
裴文宣静静看着李蓉:“殿下,往事已知,青州,还回吗?”
苏容卿将最后一杯茶水倒入茶碗,抬头看向苏容华:“大哥,故事已尽,华京,你还留吗?”
李川看着宫门一层一层打开,大殿之上,朱雀衔珠青铜立式宫灯两排往大殿高处而去,大殿尽头的金座上,李明身着玄色帝服,头顶十二旒冕冠,相似但更为苍老的面容,注视着宫门前那个目光明亮又冷漠的少年,静静观望着他,苍老之声从高处传来:“太子。”
李明眼中带着悲悯:“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