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快换上干燥衣物, 擦干被打湿发梢。过了一会,便有船工在门外轻轻敲了敲舱板,等们前去用饭。厨子已经熬好了一大锅鱼汤, 鱼肉鲜嫩, 汤汁浓郁, 锅顶冒腾腾热气。在这样风雨飘摇时节吃上一锅鱼汤, 心能感到无比熨帖。
众人都端了饭碗等,们人来了, 忙吆喝道:“都让让, 都让让,别跟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让神仙了笑话……”
木勺被恭恭敬敬地递到陆九思,接过勺子,随递给江云涯。江云涯看了一眼,默默把勺子放回汤锅,指轻轻弹了一下勺柄,让它顺锅沿转回了厨子边。
“们先吃。”
这阵狂风骤雨持续了整整天。
好在有阵法加持,除去不能上甲板捕鱼之外,风雨并没有为这艘船上人带来更多困扰。船上干粮充足,没有新鲜鱼肉, 却不缺鸡鸭蛋肉。有陆九思特地招来厨子变花样为众人做菜, 船工们吃倒比从前胡乱烧煮时要好些。
风雨交持,天色昏暗, 原本要观风、下板、捞鱼众人都无事可做, 只能镇日窝在舱室,点亮油灯,或是围坐打花牌, 或是扯东道西,谈天说地。
出海时压在舱底酒水这时有了用武之地。舵拍酒坛封泥,给众人各自倒上一碗,酒劣水多,碗宽底浅,喝多了也会醉。船工们黝黑皮肤上渐渐渗出酡红,有人喝喝身子便坐斜了,被身旁人大肆嘲笑一番,又被人扶勉强坐正,继续端起酒碗。有人喝多了便支起身子、挥舞双臂乱耍酒疯,不撞上饭桌还好,要是不小心打翻了旁人碗碟,当场便能到一场全武行肉.搏。
飘风打窗,隐约能听到稀稀落落雨。快又被一众船工粗嗓子喝盖过。
昏黄灯光之下,嘈杂人之间,是不同于风雨飘摇、万物零落,人世间独有热闹。
起初众人还顾忌不能怠慢“神仙”,不敢在陆九思与江云涯面前大说话。几碗劣酒下肚,这份拘谨就被抛诸身后,甚至有人大胆子要们说说天上仙女儿到底有没有挂画上那么漂亮。
陆九思顺们话推脱,说自己刚上天没多久,还是个年轻神仙,没有江云涯多识广。
众人自然将矛头对准江云涯,喷酒气想从嘴里套出更多仙界秘闻。
“同我们说说也不会犯天条吧?”
“不说就罚喝一碗!”
“那不成,这是仙人,这么……还是罚碗罢!”
这些糙汉胆子大起来连神仙也不怕,摆出草莽做派,端海碗便要灌江云涯酒。江云涯有修为傍身,无所畏惧,陆九思却极有先之明怕了。
在众人祸水东引,朝下前,边道“好像雨小了,我出去看看”,边扶墙站起身,飞快溜了出去。
一出船舱,甩温热却浑浊气息,脑子清醒不少。稳住身形,走上甲板。
万籁俱寂。
不风雨,只漫天星月,洒落清辉。
“雨停了。”
陆九思回头看去,江云涯跟在身后走出船舱,同样仰头看向天幕。在船舱接连待了几日,吃了睡睡了吃,分不清昼夜。这时走上船头,到风雨俱静,月朗星稀,才知已经入夜。
天边白鸥敛翅归巢。
海浪温柔地起起伏伏,如同一支无歌。
江云涯缓步走到陆九思身边,与并肩而立。人没有交谈,也没回舱喊上其余船工出来庆祝,只沉默望向远处。
这艘船从出海至今已有十日,按照行程,与浮阎岛相距不会太远。尽管此时四望只能看到无尽海浪,沉沉夜幕,但想来那座孤岛然溶入夜.色,孤单地漂浮在遥远某处。
要是永远也到不了岛上,似乎也不错。
江云涯回想这短短数日鱼汤、风雨、劣酒,忽然生出了这样念头。
幼时一次乘船去往浮阎岛不同。那时盼望海船永远不要靠岸,因为在那艘船上,就遭受了无穷无尽折磨与痛苦:被魔修划破血肉扔进海,拼死泅游,好供对方观赏一名幼童如何费尽全力从鲛沙口逃生;到筋疲力尽前将捞了回来,转眼又与货物一道扔进舱底,不闻不问,任饥肠辘辘,瞪从舱洞钻出老鼠眼泛血丝……在船上已经那么苦,不知道到了岛上又会如何。
但如今,非常清楚离这艘船,登上浮阎岛之后会发生什么。曾经以为最好不过事,现下变得不再那么确。
上船之后,陆九思待极好。
认真听出小时经历,便想方设法捕了鲛沙,煮成汤菜,好让忘记那段不愿回首往事。
把推到众人面前,那群糙汉子谈天、对饮,也是为了让多旁人交谈,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封闭自己。
如果能一直待在船上,身边人一起,风雨来临时躲进舱紧紧依偎,天清月朗时再走上船头,并肩吹微风……
对方希望做个好人,常行善事,可以做到。
希望能偶尔将目光落在那些愚昧凡人身上,同们说些胡话浑话,可以做到。
对方希望做到事,都可以做到。只要能够像此时一样,人平静又亲密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陆九思离州城十日后,人面带风霜,快马加鞭赶到城。
迎接们依旧是客栈伙计王串儿。有时觉自个儿这年财运颇盛,旺了客栈,要不这数九寒天怎么能有一拨又一拨人来住店呢?
可惜新来客人面色不善,当前走花白胡子年更是浑身直冒杀气,一进客栈便摘下毡帽,喝道:“这有没有一个姓陆住客?”
“有是有……”
“喊来我!”
“陆公子十日前已退房了,说是打算出海玩儿一阵子。同一块来几位客人还在,您看这……”
“那就喊姓崔、姓季来我!”
王串儿正左右为难,便一名客人快步走下木梯,迎上来人。
“先生,怎么来了?不是说才刚动身吗?”崔折剑下楼来端取饭菜,没想到撞上了意外之客,脸上满是诧异之色。
王教习将毡帽往地上一摔,怒气直冲云霄:“再来迟一点,正好赶上给那浑小子收尸吗?!”
激动地挥臂,险些打崔折剑鼻梁。好在身边人伸拉了崔折剑一把,才避破相之灾。
“好好说话。”
“是,师兄。”王教习吃了个瘪,老实放下双臂,只能冲崔折剑吹胡子瞪眼,“说要去岛上看看,们就不会拦点?要是想不打算自戕,们也要睁眼看去送死?”
崔折剑本就不善言辞,对咄咄逼人王教习更是说不出个一二,支吾道:“这……陆师兄……我……”
王教习气得翻了个白眼,目光一扫,朝客栈四周望去:“算了,想也拦不住。那妖王呢?总拦得住罢?”
“叫出来,我倒要当面问问,受祭酒大人之托,怎不好好护我徒弟,反把人送到岛上去了!”
崔折剑小道:“妖王阁下……日前也出海了……”
王教习:“……”
“也就是说,如今只有们还留在客栈等候消息?”站在王教习身边瘦男子沉口,顺取下了头顶斗笠。
崔折剑诧异地看向。
来若是其人,哪怕是年过半百须发皆白温教习,也不会这么吃惊。
在印象里,这人几乎就没有清醒时候,便是难得没有醉酒,也只守在藏观书、抄书,从不下山。
这时难得清醒,目光斜来,是从未过锋芒暗显。
藏守门人回看一眼,只当未神情异样,冷静说道:“我们得了传信,信上说陆九思一人动身出海,学院教习都担心出事,也深觉应当在岛沉之前过去探个究竟。众人不能都下得山来,我二人受了委托,先行一步过来看看。”
“们待在城是不错,这事原本不应当让弟子们去做,但也不能放那小子不管。我们进城时已租好一艘船……”
王教习性子急,又记挂陆九思安危,来客栈只为确认消息,若有可能再骂一骂澹台千里。如今消息确认了,妖王又不人,转身便要走。
“同废话什么,走,师兄,出海。”
崔折剑道:“等等——”
王教习回身道:“有话快说!”
“我……”崔折剑欲言又止,神情满是挣扎。崔家家训明说了不许出海,将家规矩看得极重,日前陆九思要出海,便没跟。这几日睡得都不甚安稳,一时梦陆师兄出了差错,怨不跟出海;一时又梦岛上有万千魔修,本该在其间好好磨砺剑法,一时犹豫却全都错过了。
守门人地看向,似是看破了所有纠结心思,问:“也想来?”
崔折剑郑重地一点头,拱道:“拜托先生。”
“早说啊,耽搁工夫。”
王教习将人衣领一提,也不管要不要收拾行李,转头便扔上新租船上,扬帆出海。
碧海另一侧。
陆九思从船头望远处海面浮现出一个黑点。起初不甚分明,兴许还会错认成低飞海鸥,但随船只朝前行进,那黑点越来越大,逐渐显露出狰狞轮廓。
浮阎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