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愣了一下,随后拨开抵在颈边的墨玉钗,双手插入对方腋下,向上一提,轻松地把不足五尺高的小孩儿抱了起来,放上石台。
对方眯眼看着他,眼中明暗不定,仿佛在斟酌着什么。
陆九思道:“我抱你上来,你是不是也要报答我,许我些报酬啊?”
“你想要?”
“先说说你能许我些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说着,陆九思伸手在小孩乱糟糟的头顶上揉了一把。
发梢微湿,手感不好。
对方盯着他的手掌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泼天富贵,百世福泽,本尊都可许与你。如何?”
陆九思道:“不如何。”
“我家家训,宁吃眼前亏,也不捡便宜。你还是留着这几件事,许给旁人吧。”
看着小孩抿起的嘴角,陆九思心情大好。
果然那凶恶的眼神就是错觉,只要他保持灵台清明,相信在阵中所见的都是幻相,这座大阵也就奈何他不得了。
他放下小孩,三两步攀上更高的一处石台。居高远眺,有些纳闷教习怎么还没过来。
按说他捏碎木牌已有小半炷香的功夫,教习早该进阵接人了。
小孩站在石台下,仰头看着他。日光落在他的双眼里,像是一纸生宣上的洒金。
“你想上来玩儿吗?”陆九思招呼道。
小孩看了他一会儿,默默蹲下身,将手掌贴在了石台基座上。
那样子就像是给陆九思调笑得自闭了似的,陆九思略感惭愧,拍了拍袖子道:“我抱你上来看看风……”
话没说完,他连打了好几个颤音。
不只是嗓子跟着颤抖,他脚下的石台也发生了晃动。他只顾得上弯腰攀住凹凸不平处,能触到的坚硬石料转瞬崩裂,从指间滑走。伴随着轰然巨响,高逾丈许的石台崩裂成了无数碎砾。
陆九思反应极快,摩挲手上纳戒,从中取出了一枚辟尘丹,险险逃过被活埋的厄运。
“你欠本尊的。”
辟尘丹的白光一落,陆九思眼前就伸出只白嫩嫩的小手。他抬眼看去,小孩一脸冷漠的站在他身前,似乎等着把他从碎石堆中拉起来。
他那手掌约莫只有陆九思的一半大小,丰腴白腻,看着就是富贵相。但联想到片刻前他将手掌贴在石台上的动作,陆九思的心中一咯噔。
妖族最是力大。传闻中上古时天塌地倾,人类修士无力应对,最后还是倚靠妖族的神鼍将天地撑开,一撑就是上万年。澹台千里虽然从不以力取胜,一身妖族筋骨却是实打实的。只要他想,单手碎剑,一拳崩山,也不是难事。
那小手要是握住他的……
“不麻烦你了。”陆九思掸了掸衣袖,站稳身子道,“我自己可以。”
小孩只当没听见,伸手往他肩上一按,就把他又按了回去,不许他自个儿起身似的。
他不过是仗着身高欺负了小孩一会儿,对方就立刻要找回场子,同样要“帮”他一回。这强买强卖的恩惠谁受得住啊?
陆九思决定不和他计较,道:“行吧,那你拉我起来。”
对方矜持地按着他的肩颈,手指一扣,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连气都没有喘一下。
“本尊施恩图报,你心中记着,莫像你陆家先祖一样不知好歹。”
陆九思纳闷道:“什么先祖?”
他根本不记得陆家先祖和澹台千里有任何关联。何况澹台千里根本不是个“施恩图报”的人,真要说起来,他即便施恩,图的也是个乐子而已。
原著里就提到过那个替他解开封印、进而得到了报偿的倒霉鬼。
澹台千里被妖族众人联手封印在雪山湖底,沉睡千年,直到一名修士意外闯进深山才解开了他的封印。从沉睡中醒来的妖王显得十分温和纯良,他感激修士的所作所为,并允诺将为对方做三件事,以作报答。
修为逆天的妖王可供自己驱使,修士连做梦都没想过这么美的事,遑论美梦成真?
大喜过后,他便深思熟虑,先许了两个愿。
一求突破九品,成就陆地神仙境界。
二求举族富贵,荫庇子孙百世不衰。
常人梦寐以求的事,妖王轻而易举就能替他实现。那名修士在服用上古灵药后,修为果然一夕之间暴涨,成就了最年轻的陆地神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族人也因此大富大贵,盘踞生根,成为一方豪强。
但很快,厄运随之降临。
那名修士的境界如同无源之水,虽然一夕飞涨,却盛极而衰,连带着体内生气一并消亡,很快行将就木。他的家族虽然子孙绵延,却都得了先天不足的弊病,多的是英年早逝之辈,侥幸才能留得一脉不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修士在短短数年内体会遍了人间至乐至苦,但这一切不过只是澹台千里“报恩”的小把戏。
才救族人于水火之中,就被族人联手背叛的妖王,哪里会把以恩报恩、以德报德这几个字当真?说是许了对方三件事,不过是清醒后太过无聊的玩乐。对方是生是死,是荣华富贵或落魄潦倒,与他何干?
澹台千里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纵心所欲的妖怪。
陆九思宁可被江云涯追着喊小师叔,也不想被和他扯上关系。幼年版的也不成。
好在这些都是假的,出了大阵,便可当无事发生。
“出阵之后,本尊自会来找你。”对方冷淡道,“连同你家先祖的份,一并偿还了罢。”
陆九思被他抱着,短短两句话的工夫,便见原本相隔甚远的雪山近在咫尺。
冰凌滴水从他眼前滑落,如同飞花坠地般轻缓。
再一眨眼,便是万里飞渡。
陆九思倒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只是心焦欲焚。跑了那么远,这让教习还如何找得到他?他又没有第二块木牌了,要如何出阵?
“这炷香灭了,有人出阵了,快看看是谁!”
“是崔家那小子么?好家伙,居然才半炷香就破阵了,不愧是家学渊源,师承有自。”
上前查看的教习把那炷香底的名字看了数遍,才开口道:“不是他……是陆九思。”
众人看向一息前刚回到问灵台的人,谨慎问道:“是您……?”
澹台千里从容地倚靠在主位上,毫不费力的便将嵌入石几的酒杯举起,抿了一口。
“与本尊无关。”
众教习心中存疑,却不敢当场拂了他的面子。对方在妖族中地位特殊,虽说是来学院修习,但没人敢将他当作寻常弟子。除了还在闭关的祭酒,学院诸人之中,恐怕要以他的身份为尊。
他说无关,那便只能是无关。
“不去接人吗?”澹台千里遥遥望了那烟雾缭绕的青铜鼎一眼,似笑非笑道,“还有一人也要出阵了。”
但凡能破阵而出的弟子,都是学院的可造之材,按规矩闲暇的教习都当迎接庆贺。一众教习连忙起身,去阵法生门处等待。
不多时,陆九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生门前。
他站稳身子,有些迷茫地看向诸位教习:“不必劳烦那么多教习来接我罢?”
有教习和善地笑了笑,口中客气道:“应当的。”
陆九思定睛看清眼前情景,一众教习面色迥异,身后不远处便是问灵台,而非大阵中的雪山林海。
他讶异道:“我出阵了?”
众教习:“……”
陆九思想起自己入阵的目的是为了摆脱一个大麻烦。一寸光阴一寸金,如今他已经掉了不少银子,既已出阵可再耽搁不得了。
他匆匆朝诸人拱了拱手,便道:“忽然想起家中还有杂务未理,弟子去去便回。告辞。”
他与众教习错身而过,衣袖却被一双小手猛地拉住,去势未止,险些绊了个跟头。
拉住他的那人仰着头,脆生生道:“你想去哪?”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身后传来极力想躲避的温柔嗓音:“小师叔,你没事就好。我先前到处也寻不着你,当真怕得紧。”
还没容他想好分辩的话,一阵闹哄哄的声响在身边炸开。
“陆九思又没组队,怎么可能一个人破阵?”
“更别说半炷香的工夫就出来了!”
“先生!他定然作弊了!”
陆九思登时头大如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