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 陆九思只得带着一群同窗去了海港。
弟子们没有说谎,他们当真有在海船上摸爬滚打大的,对不同船只行驶的速度、吃水深浅、适不适合出海远航一应事宜都儿清。到了海港, 陆九思还没开口, 便有弟子替他出头, 抓了船老大, 张口便问:“们这船怎么卖?”
船老大看他们一群小年轻,鲜衣怒马, 还以是待宰的肥羊, 当即搓搓手掌准备大赚一笔,笑得见眉不见眼:“这要看公子们准备花多少银子了。”
小半日后, 船老大被众拥着绕港转了一圈,指出这船多年未补,出海时甲板定然漏水,能将泡成咸鱼;那船风帆太小,只能在近海航行,还要提防着暴风雨时侧翻掉进海里……每艘船都被指出了一堆毛病,贬得一文不值,偏生句句在理,叫没法反驳。
船老大欲哭无泪。
这是哪来的一群小祖宗?
船上的铁杠都成精了?
最后船老大只能用极低的价钱租给他们一条新船, 只求能快快把送走了事。刚签下契纸, 又被喊了回来,半晌后苦着脸将招揽船工的活儿包揽下来, 对方才满意放。
“师兄将契纸收好。”一名弟子将墨汁刚干的契纸递给陆九思, 又认真嘱咐道,“契纸上都写得明明,一应银钱都结清。往后他再怎么找借口, 也千万别再给他添钱了。这些奸商都精明得很,若有不妥,喊我与他打交道便是。”
陆九思好笑拜谢道:“有劳,有劳。”
船老大是真的怕了他们,通常要次日才能将海船备好,给他们准备的船只却是当日就交接了,不愿再与他们多打一天交道。连同一众精壮的船工也都备齐,一溜排开站在新船甲板上,看着煞是威风。
弟子们满意地上船巡视。
新船没有偷工减料,用料与做工均是上好的。弟子们看完犹觉不妥,绕船一周,指出许多不足来。这是海船都有的通病,也不能强求更多,众见到那些个迎风面不足的桅帆、有侧倾之虞的船舷,反倒见猎心喜,欢快起来。
他们画在线图上的符文、阵法,有用武之地了!
等候消息的日子无事可做,众将斩杀魔修的热情都投入到这件事上,有的去买符纸朱砂,有的拿了铁尺在船上比比划划,忙上忙下,将能改的地方都改了一遍,连船底的压舱石也没放过。
这份干劲,连学院器作监的教习见了,恐怕都叹不如。
又有出过海的弟子去集市替陆九思采买了许多必需之物。出海不比在陆上远行,旁的不说,新鲜蔬果头一样不能少,否则在船上待着的日子一,少不了要闹出病来。晕船时服用的草药、挡风的罩帽、解闷的花牌……诸多陆九思个儿然想不到的东西,弟子们群策群力,都给他备齐了。
陆九思很是感激,接连几晚在城酒楼设宴,让众弟子吃了个肚滚腰圆。要不是城没什么玩乐去处,他又怕被一众同窗的辈追杀万里,指不得还要请众去凤鸣苑坐坐。
三日后,海船修缮完毕,一应物件也准备妥当,弟子们租了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奔赴海港,陆九思送行。
崔折剑这几日都没能帮上忙,心羞愧,这时一马当先,提了大包小包,替陆九思放到船舱。
放下包袱后,他又依依不舍地打量着舱室,双唇开了又合上,似乎有话想说。
“怎么了?”陆九思见他面色怪异,主动问道。
崔折剑叹了口气,含糊说道:“陆师兄,我原该同一道去岛上,只是家里有祖训,不能出海……”
崔师弟再如修习,也还没修炼出说谎的事,陆九思一看就知他说的是真话。
这条祖训说来有些古怪,也是崔家家事,陆九思没有多想,只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多大点事,不走就不走呗。”
崔折剑望向海面,神情郁郁。
以他的子,定然也想与魔修正面交手,在岛上杀个七进七出才好。碍家训/诫,眼看浮阎岛近在咫尺,却不能上岛走一趟,怕是连做梦都要气醒。
“行啦,别多想,往后又不是没动手的机会。”陆九思朝四周扫了一圈,忽然压低声音,招他凑上前来,叮嘱道,“还记着答应我的事吧?”
崔折剑双眼放空,迷茫问道:“什么事?”
陆九思郑重道:“魔修,别去追,除非,懂的。”
崔折剑:“!”
陆九思看着他面颊渐红,抑郁之色显然已被冲淡,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如师般满意地走了。
从舱室出来,遇上随一众弟子在甲板上巡视的澹台千里。
陆九思一眼看见他便有些脚软。
他要出海,澹台千里要留在城,一别两地,指不定要隔上多少时日才能重见。了“以防万一”,这几日他给对方送去了不少小瓷瓶,即便连吃几顿大补的药膳,眼下还是气血两亏,没补回来。
“过来。”澹台千里朝他一颔首,示意他上前说话。
陆九思想着这几日对方收了好处,都没再难他,犹豫着上前,问道:“阁下还有什么交代?”
澹台千里道:“交代也算不上,只问一句,当真都想好了?”
陆九思奇怪道:“想好什么?”
澹台千里目光微转,看向还在船下与众一道搬货的江云涯,若有所指道:“同他一起走。”
“这事啊,想好了。”陆九思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可不就是了江云涯,才愿意走这一趟的吗?要是不与江云涯一块走,他还真不必花这力气了。
澹台千里笑了笑,垂眼道:“真知他是个什么物?对他就那么放心?”
陆九思听他话有话,不偏头看他。
澹台千里也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他。
两目光相对,澹台千里忽低笑了声,心下了然道:“看来知道。”
陆九思:“?”
他疑心澹台千里觉了什么,毕竟江云涯同那魔修谈话时,他虽守在外,不见有靠近,要是用了术法窥探偷听,那就防不胜防。这可是有过前科,听过江云涯给他吹小曲儿的。
他正想着怎么试探才好,澹台千里果然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听。
“尊……”
“什么?”陆九思没听清后边的话,不踮脚倾身,想听他再说一遍。
澹台千里侧过身,双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唇瓣微启,陆九思却依旧没听见一个字。
风太大了?
不可能啊,这都没起风。
陆九思眉头皱起,肩头方被对方按住,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清喝:“放开我小师叔——”
陆九思花了些工夫才劝住江云涯,说清楚他没有被逼迫,更没有被轻薄,只是与澹台千里说些悄悄话,靠得近了些。劝两千万别动起手来,免得将新船上打出个窟窿,耽误出海的时日。
澹台千里笑不语,目光在两身上一转,没再多说什么。
将这尊大佛也送下船后,船上终只剩下陆九思与江云涯二。
一众弟子原还等着江云涯下船,好升帆开航,左等右等也没见他动身。好不容易见他转过身,却不是下船,而是折回舱室,取了一顶风帽,仔仔细细替陆九思戴上,又在他身旁站定不动了。
众恍然大悟,深以这样才对。
他们平日几乎就没见着陆九思一独处,总是与江云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什么时候两不一块走,才叫他们觉得奇怪。
这回出海,也该是两同去,看来不必等江云涯下船了。
“这样也好,两同去总好过一独往。”
“江师弟修的是剑道,真要遇上事了,还可以多照顾照顾陆师兄。”
“是啊,正是这个道理……”
江云涯面色微沉,心道:他与小师叔在岛上相依命的时候,这群还不知在哪州哪道上手抄蒙书呢。他照顾小师叔是天经地义的事,还用得着他们嘱咐?
这几日他们日日围在小师叔身边,将他都挤了开去,要不是看在出海在即,他早就不能忍了。
幸好日后再也听不到这群聒噪。
“小师叔,起风了,可以升帆了。”江云涯将目光从众身上移开,转回身旁的身上,轻声提醒道。
陆九思收回眺望远方碧波、天际苍云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船帆缓缓升起,系在岸边的缆绳也被解下,抛入海。
风帆渐鼓,船只不易察觉地轻微一震,随即伴着摇晃碧波,驶离海岸。
船只离岸,与那碧海蓝天愈近了,与眼前海岸却渐行渐远。
弟子们的身影渐渐变小,似乎在晃动,还能辨识出来是在他们挥手送别。
陆九思也高高扬起一臂,朝众挥舞示意,又将一掌贴着嘴边,朗声喊道:“多谢诸位相送!待我从岛上回来,给大家伙带些别处尝不到的特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