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原本应当也是极清秀的, 柳眉杏眼,唇红齿,一道自右眼斜下横穿到左边面颊的伤痕摧毁了这一切。常人一眼望来, 首先留到的定然是那道可怖的伤疤, 而非其他。
他必也是心这点, 在茶楼中唱曲时才会一直戴着罩帽。
就连先前气势汹汹, 恨不能手撕了这个“狐媚子”的冯夫人也愣了一愣,狠狠掐了自己的手背一把。
她的法与院落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
狐媚子就长这样?
不应当, 不应当啊。
“啊——”
紧跟着陆九思凑到长廊边的弟子也忍不住发出讶异的低呼。陆九思转身看了他们一眼, 那几弟子识趣地捂上了嘴。
他们管得住自己的嘴,其他人却未必。
前来观礼的客人大多和冯家有生上的往来, 本身也是行商。这群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像官宦人家那样讲究礼法规矩,这时早议论开了,有些话说的很是粗鄙不堪。
陆九思得都躁得慌,更别说冯夫人。
这位早年也随亡夫将大江南北都跑了一遍,做起生来狠厉泼辣的妇人,最是清楚行商的性情,在他们的嘴里, 没有哪个尼姑不思.春, 哪个寡妇不淫奔的。
冯夫人得那些闲言碎语,柳眉倒竖, 指着娘道:“还不把帕子盖上!”
娘面色煞, 抬头飞快望了冯夫人一眼,却没把快要绞烂的喜帕盖头上。
冯夫人又看向自家不器的儿子,道:“古话说, 女有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狐媚子无功无德也就罢了,连张漂亮脸蛋儿都没有,你娶他作甚?能带出去见人么?是做个妾室,他也不配!”
在场的宾客在见到娘子真容以前,大多觉得冯少爷此举虽说离叛道,也并非不可理喻。古来不就有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事儿吗?再说娶妻后还可休妻,待到美人年老色衰,休妻再娶就是了。对方只是一个唱曲儿的男子,连婚聘文书都没有,到时候还能闹上官府不?
可见到娘堪称可怖的面容,这些人纷纷倒戈,直说大可不必如此。
所谓人云亦云,同一句话旁人说得多了,自个儿多多少少也会觉得有理。
冯家少爷见场中皆是叹息,脸色也沉了下来。
冯夫人趁胜追击道:“你先前说要带这狐媚子去江南,可是抛下家中的生都不管了?既然如此,我与族老商量了,你若离开定州城,将你在商铺里占的五干股收了来,你可愿?”
姜还是老的辣。此言一出,冯家少爷竟是收了挡在娘身前的手,眉头紧锁,似是陷入深思。
冯家的生蒸蒸日上,光是一干股的红抵得上大户人家几年的花用。此前冯家大少爷有底气当个撒手掌柜,靠的就是这五干股。哪怕他什么都不做,拿着红吃吃喝喝,子孙几辈都还能做快活的富家翁——如果他还能有子孙后辈。
“冯夫人到底还是冯夫人,这一招釜底抽薪却是绝了。”
“此前我还以为她当真撒手不管,将生全都交给了大少爷,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那可是五干股啊,连凤鸣苑里的红倌人都是赎谁赎谁,何必为着个破相的男子全都葬送了?”
横议中,还夹着一小撮与众不同的话音。
“你们看看,这就叫做‘读书都是负心人’。”
“陆师兄所言甚是,唉。”
冯夫人满地一颔首,收起颐指气使的做派,好声劝道:“恒儿,你可要清楚了。你是一时被迷了眼,日后难道不会后悔?”
“万贯家财傍身,娶谁不?非得娶这样一个、一个……你睁眼看看,除了你,还有谁愿娶他?”
冯夫人斜眼望去,站在院子里的宾客纷纷避,连连摆手。他们可无福消受这样的美人。
娘无措地站在长廊上,盯着身前的地砖,悄然往后退了半步。
他的后背被人以掌心轻轻抵住。
那手掌并不宽阔有力,很沉稳,温热干燥,像是激流中的一方砥石,足够支撑他继续面对众人非议。
“谁说没人愿?”
“我就觉得这位姑……这位小兄弟长得很好看啊。”
陆九思一手扶着娘,免得他后退时踩着喜袍将自己绊倒,一边似是仔细地量了一番对方的面容,诚心实道:“我瞧着哪儿都很好。说他不好看的,怕不是没长眼吧。”
“你是何——”冯夫人本质问,忽的起这话她先前问过一遍,强自改口道,“这是冯家的家事,你一个大夫,来凑什么热闹?”
陆九思道:“夫人不是不让他进门么?那怎么算得上冯家家事?我是个大夫不假,难道大夫就不能娶亲了?”
冯夫人被堵得哑口无言,招手让刚地上爬起来的家丁来解决麻烦。
陆九思讶然道:“夫人动粗不?”
他转身朝廊边招了招手。弟子们与他通了声气,这时个个挺直腰背,精气神十足,看着是一群捋起袖子就能干的手。
澹台千里更是给足了他的面子,压低罩帽上前一步,一手提起了摆在院落中的湖石,横挪了三尺远才放下。
众人低呼出声,这可真是好手劲!
“要是动起手来,我这些个护卫可不是好欺负的!”有妖王撑场面,陆九思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
冯夫人道:“你待怎的?”
陆九思看了眼敛眉低头的娘子,心中叹了口气,道:“我带他走。”
看冯家少爷那副样子,怕也不顶事。要是继续让身边这位娘子留下,今日这婚事多半也要告吹。
冯家少爷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大不了落得个风流的声,也不碍着他日后娶妻生子,被他抛弃的人可怎么办?那么多人见了他毁容的样貌,能不在城中碎嘴?闹了这么一遭,他还能茶楼唱曲儿?
陆九思得越多,越觉得把人带走才是最好的法子。
当然不可能真的娶他,给他些银两,将人送到另外的道州安置,总好过在这儿无亲无故、流落街头。
陆九思对那娘轻声道:“和我走怎么样?我家中略有薄产,总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冯夫人明他话中的思,不再开口阻拦。有人愿将这麻烦事揽到自个儿头上,她乐见其。
娘犹豫再三,也低声道:“好……”
“我不同。”
陆九思觉着掌心一空,本被他稳稳扶住的娘已被人拉了过去。那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看着似棵墙头草的冯家少爷这时倒是硬气起来,也不管娘如何要挣脱,牢牢将他揽在怀里。
冯夫人眼见此事马上就能收场,忽生惊变,忍不住怒火中烧:“你又在发哪门子疯?!那五……”
“那五干股,我不要是。娘亲愿给族老,给族老,愿自己留着,自己留着,我再不过问。”
“说的什么胡话!没了钱财,你准备喝凉水吃米糠不?”
“我不缺胳膊少腿,总能找到养活自己的营生。不劳娘亲操心。”
冯夫人没到他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一时愣了,喃喃道:“你就为了这么个,这么个……”
“我不愿旁人说他的不是,娘亲最好也莫再说了。”冯家少爷面色平静,仿佛只言片语间放弃了可日进斗金的干股,与家中彻底决裂,对他而言都只是寻常事。
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件寻常事。能够轻言放弃,不过是因为在他心中,另有一事的量更重。
冯家少爷看向他的娘,沉声道:“为什么要掀下喜帕?”
对方攥着喜帕,轻声细语道:“起风了。”
“是你自己掀的。”
“我……你若娶我,还是勉强了。”娘低着头道,“你娘亲说的不错,以你的样貌、家世,总配得上比我好得多的人。”
他说话轻声细气,声音却没有半沾了脂粉的媚,反倒非常清雅,似是空谷幽兰般令人解颐。坊间传闻冯家少爷偏爱他唱的曲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些人与我有什么干系?”冯家少爷道。
娘讶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冯家少爷适时握住他的小臂,道:“你又不是与我娘亲亲,管她说些什么作甚?我觉得你好好了。”
“可我……”
“还是说如今我没了身份,没了钱财,你看不上我?要另寻欢?”
“我没……”
“那不就了。我原以为你不愿,才没开口拦着。你既也与我亲,我绝不会放手。”
冯家少爷瞪了陆九思一眼,用力握着娘的手,将他拉到前院中。娘虽然踉跄了数下,险些跌跤,也还是咬牙跟上了他的步子。
冯家少爷吆喝着让司仪、喜婆都做好准备,又亲手替娘盖上了喜帕。
院落中一片狼藉,站起身来看热闹的宾客都还不曾各归其位,桌上被撞乱的碗碟杯盏更是无人收拾。还没过神来的乐师奏起喜乐,乐声也稀稀疏疏,不曲调。
只有被赶鸭子上架的司仪强作镇定,无视一众乱象,朗声道:“一拜天地——”
陆九思站在长廊上,与冯夫人一道叹气。
冯夫人叹的是什么他猜不到,他只道今日可算是忙活了一场。
魔修没找到不说,难得要英雄救美,到头来这美人也不被他救。人家明是两情相悦,唉。
“陆师兄……”
“怎么了?”
“这喜酒还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