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纸鹤。
通体由玉版纸折成?, 格外轻透,薄如蝉翼。山风未动,它已体察到?天地灵气的细微波动, 栖在陆九思肩头,兀自震颤不已。
陆九思低头看见肩上所停乃是何物, 颇感意外,又觉有趣。
山间会使传音秘法的只有两人, 既不是他使来, 那便是奚指月。
都说物肖主人形。当初在莫愁林竹舍里, 澹台千里信手折了只纸鹤, 还没飞至他面前,便急匆匆开口挑衅。小道童折来的纸鹤也同他本人一般孩子气,停在掌心许久不曾作声,唬得他以为个中另有关窍,被吓了一跳。他肩上的纸鹤也与奚指月有几分相像,温润、内秀, 即便有千般好, 也不肯轻易叫人知道。
有什么不能当面对着他说, 非要?用术法传音的?
陆九思生出些孩童扑蝶般的兴味, 定?住肩头不动, 右手悄然抬起?, 从上方奇袭, 手指合拢便要?拈住纸鹤双翅。
纸鹤若有所察,在被他捉住的前一刻翩然飞起?,自他指缝间穿过,斜飞向上,当空盘桓。
陆九思仰首挑眉, 再?扑不中。
一抹玉色在山间翻飞,忽上忽下,越过林梢,穿过矮丛,贴着山石低飞,又被穿林而过的山风卷到?空中,与砂石一同缓缓落地。
它不肯叫陆九思抓住,也不愿离他太远,只在近旁萦绕,若是离得远了,便停栖在山花枝头,等他追赶上来。
他虚扣手指,蹑步接近,眼见就?要?得手,山中忽响起?一声佛号,惊起?纸鹤,功败垂成?。
陆九思回?身看向来时路,他们已过长桥,还未下石阶。一老?僧自山中来,与他们隔桥而望。
老?僧确实是老?了,长眉与垂须随风飘动,便如数团白雪,拄杖而立,双目微合,似乎已溘然逝去。但他又确实还清醒着,见两人似要?步下石阶,便上前半步,立于?桥头。
鸡鸣寺中没有和尚,只有一个坑蒙拐骗的假秃驴。这僧人自何处来,为何而来,不言自明。
那老?僧看向两人,开口说道:“小友昔日贫僧论道,曾言放下我执,便无一切烦恼根。今日为何放不下?小友如此行事,便是已勘破烦恼障、知见障,又如何勘得破业障?”
陆九思转头看向奚指月。
传闻中祭酒遍游天下,行经兰因寺时,适逢法会,南北宗坐而论道,他亦列一席,梵音绕梁,数日不绝。方才?两人游山,他已感对方博闻广识,佛法通明,听这老?僧的意思,却仍有未证圆满处,恐累及日后修行。
他对大和尚并无恶感,在锦州城中还曾将劫来的银票交与寺庙的僧人,托他们为灾民施粥。眼前这位老?僧,既是奚指月的旧识,又能与他坐而论道,想?必是德高望重之辈。换作旁人,如此说话,早被他反唇相讥,抑或打得满地找牙。
奚指月并未答话,只看向陆九思,温声道:“九思让我一让如何?”
陆九思抬起?右臂,做了一个谦让的手势,请他随意。清河坊中是他出手拦住尾随修士,这次换作对方出手,正是公允。
纸鹤似乎觉得无人陪它玩耍,颇为寂寞,敛翅停在奚指月掌心,乖顺地低下头来。奚指月轻抚它的颈后,修长指节微屈,在额头轻轻一点。
纸鹤高飞,过长桥。
长桥为之摧折。
桥头两侧的抱鼓石倏然松动,从中崩裂。老?僧闻声急退,便见平直如尺的桥面自正中隆起?,无数砂石从桥身上崩解、剥落、跌坠,如瀑布飞洒。漫天扬尘里,桥面越耸越高,如弓般绷紧,随即一个摆颈,回?首叼石。
躯体弓起?的圆弧饱满而有力,鳞片在天光下闪动细微的光泽,织锦般炫目神秘,暗黄色双目大睁,当中瞳孔倒竖,有如悬针。盘踞在溪上的哪里还是一座石桥,分明是传闻中被道人降服的恶蟒。
纸鹤飞过石阶。
石阶为之通天。
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每阶宽不过半尺,高只一拳,此时此刻无限向前、向后延展而去。重重又重重,似能行至地老?天荒。
一只松鼠怀揣山果,不慎被困当中,骇然一惊,山果从细长指爪中滑落,滚下石阶。松竹逐果而跑,山果沿阶而滚,石阶没有尽头,二者争先恐后的狂奔也没有尽头。
纸鹤飞过桃林。
桃林为之障目。
桃叶蓁蓁,遮天蔽日,桃枝粗壮,连山成?林。进不知当从何处进,出不知当从何处出,普天之下竟无一处位于?桃林外,无一人不在桃林中。
雾生其中,影影绰绰,似乎能见到?万千幻相,定?神而看,又似只有落英缤纷,一女子于?林间优游,遍寻不得,抱憾痴守,点起?一盏青灯。
青灯摇火,雾气满山,自桃林弥漫至山岭下、水岸边。
一叶兰舟系于?岸旁,身后已不见外敌。
长蟒拦路,石阶延展,桃林生瘴,陆九思分辨不出短短数息之间,对方究竟使出了多少种术法。借势而为,似是阵法,凌虚取义,乃是符道,后发先至,快逾剑术,至于?那唤醒恶蟒的一笔,又该是妖族不外传的秘法。
他没来由的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自己曾夸赞过对方。当时不知对面所坐的抄书人就?是学院祭酒,张口便将听来的趣闻轶事倾囊倒出,说祭酒初识阵法,以手拈叶,仰观飞鸟,谈笑?间便成?一座天风银雨阵。
如今想?来,传闻仍是抱残守缺,以己度人了。他又哪里需要?借助外物来参玄悟道?念之所至,诸相皆生,如是而已。
“这些人会被困到?什么时候?”陆九思问?。
“到?该放他们走的时候。”奚指月道。
陆九思一笑?哂然,道:“都出了寺庙了,还打机锋?”
奚指月也笑?道:“到?你我离开的时候。”他立于?舟上,抬起?右臂,同样摆了个请的姿势。
陆九思足尖点地,跃上兰舟。
江陵依水而生,城中大小湖泊有数十个。鸡鸣寺修于?城北小山上,抚仙湖旁。两人来时走的是城中步道,穿街行巷,绕了许多远路;此时下到?山脚,正在湖畔,乘舟而反,自北湖入南湖,便进得陆家私院。自他进城,还没有游过湖,看这小舟系岸的光景,怕是对方有意为之。
兰舟无篷,亦无轻桨,自行离岸,破水而去。
奚指月站在船尾,他坐在船头。
目之所及,烟波浩渺,泱泱无际,诚如古人所言天与云与山与水,均是一色。时近日暮,游人散去,剩下二三轻舟,也都远远荡着,与上下四?方一并融入苍茫暮色里。
清风微湿,和他乘船出海时迎面扑来的咸腥海风不同,轻柔撩起?发丝,送来一段荷香。
眼前所见亦不尽相同。没有择人而噬的鲛沙,只有几只白鹭掠过,与同他们一道下山的纸鹤齐飞。
行至湖心,夜幕渐沉,连远山轻舟也看不清了,但见钩月初升,星垂四?野。
星光洒落在湖面,湖水微澜,照起?千亿碎金。还未到?小荷初绽时节,湖上只有莲叶团团,遮天映月。小舟穿入南北湖相连的狭口,便入得荷叶当中,行舟过水,荷叶压天而过,随风荡动,如朝二人颔首。
一点清露滚落圆叶,滴在眉头,激得人灵台通明。
陆九思伸手搴来莲叶一枝,握在掌中。
湖中游鱼被这动静惊动,纷纷潜入湖底。也有一两尾胆大的,缓缓浮向水面,甩动鳍尾,奋力一跃。鱼鳞在月光下盈盈闪动,连串水滴如珍珠般甩落在陆九思怀中、颊上。
他抹去脸上水珠,身上也已半湿,索性?挽了长衫,将两腿跨出船外,在水中悠悠荡着。
有时忘了小舟之上不只他一人,回?头看去,奚指月都在看他。
每每他都以为对方将要?开口,同他说起?这些时日的机遇,说起?被众修士围堵的缘由,说两人将要?如何应对,对方都但笑?不语。只在他折一片莲叶,捞一尾游鱼时,便悄然定?住小舟,让它极慢、极慢地随水波前行。
陆家老?宅分明不远,却似永远也不会行到?。
自舟上望去,远处灯火幽微,仆从似乎仍在忙碌。不时有车马进出庭院,搬下许多箱箧,马嘶人喊,烛光与身影摇动,倒映在溶溶湖水中。
纸鹤随他们飞了一路,终于?倦了,收起?双翅,变作一叶纸笺,缓缓沉落下来。
纸笺在夜风中舒卷,落在水面。
薄纸被湖水浸透,浓墨洇开,散作丝缕墨痕,纸笺所书的两行小字便似写在水中: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这是奚指月为两人拟的签辞。无关吉凶,但有一祈愿而已。
他俯身去捞,纸笺已沉入湖底,笺上墨字亦溶入水中,渺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