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指月愿意说, 陆九愿意听。
但有人不愿意了。
几乎在奚指月话音方落的同一时刻,庭院中便响起一道清脆的绳索断裂声响。
陆九循声望去,只见小道童愣愣地站在树桩旁, 过了片刻回过神来, 委屈说道:“不是我。”
“听了大人的话, 我嘴上说要解开绳子, 还没来得及动。”小道童高高举起两只胳膊,自证清白, “是他先动的手。”
几句话的工夫, 原被绑在树干的一众修士如活鱼入水般猛地窜起,不敢耽搁, 当即跑得没影儿,只剩下一捆麻绳有如蛇蜕般安静趴在树根旁,断作三截。
满地狼藉间,有人默不作声地站。
陆九转头看去,正对一双哀怨的目光。确切地说是两双,不过小白虎身位略低,需要微微低头才能看到。
毫无疑问,先前那声响就是他们出的手,否则瘫在树根边的麻绳也不能断得那么利索。
陆九能看到一人一虎, 奚指月自然也能看到。
几人分明都是旧相识, 兴许是囿于眼下的形势,或是各自内心的想法, 鼎足而立, 目光相接,却都没有出声问候彼此,只有眼神好比暗河, 在空中悄无声息地流动着。
陆九朝左右都望了望,深以为有必要先开个口。
作为与场中所有人都相熟的那个,这活计责无旁贷地要担下。
“忘了介绍,其实大家都认识,不用那么生分。”陆九清了清嗓子,偏头对奚指月道,“之前在山一起吃过饭的,这是江云涯。”
奚指月含笑听了,朝江云涯微微一颔首。
江云涯本不想搭理。们又算有什么交情?
方才冷酷了一瞬,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想到对方在陆九眼中的地位,的面色不由和缓几分,迫不得已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复。
小白虎盘踞在树根旁,见此场景,很是不屑地一甩尾。在他面前倒是挺有派儿,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这才过去几息工夫,就妥协折腰了。
可惜它自个儿也没能超然物外多久,刚挪个地儿趴,就听到一声不甚美妙的问好。
“这位你更熟了。不过眼下遇些事,暂时变作这幅模样,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变回去。”陆九又扬手指向小白虎,谨慎介绍道。
“澹台兄。”奚指月亦是一颔首。
小白虎闻声一僵,想要自在舒展的尾巴不自觉收了回去。将内丹让与陆九之后,为精气亏虚,不得不暂且保持这幅幼兽模样,时日一久,已然习惯了。
这幅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甚至还能佯疯卖傻占许多便宜,试想恢复人身以后,如何还能常常被陆九抱在怀中,连睡觉都能强行耍赖不被赶出门?
见到江云涯这个对头时,也不以为耻,反倒仗身形优势,有意无意往陆九身边贴靠,让对方干瞪眼生闷气。
但奚指月认认真真称他一声“兄”,要将自己当做无知无觉的幼兽,未免太说不过去,当下只得收起长尾,一改懒散趴的姿势,站了起来,试图保持仪态端庄的模样。
“有劳二位。”奚指月的目光在两人身逐一停顿,末了作一揖,郑道谢,“这段时日二位为九做了许多事,费了不少神。”
江云涯干巴巴应声道:“我自个儿愿意,用不你谢。”
小白虎也不愿受这一声谢,蹭着树干一跃而,身形灵活地攀枝头,寻了高处坐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道:“说这些虚话作甚。祭酒若是有心,这些事也轮不到本尊来做。”
话中带刺儿,远称不和善。
江云涯若不是害怕被赶出去,早也将这些话说出口了。
们心中都憋一口气,从奚指月出现起就没呼出去。这时对方还要凑前来给们添堵,憋气到底也有个限度。两人一前一后开口,表达的都是同样的意思:你如若早知道会有这些破事,怎不早早出手解决?若是不知道,那更不必多言,们自做们的,干卿底事?
陆九察觉到庭院间的氛围有些微妙,似是剑拔弩张,又似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比起江云涯和小白虎一见面便扭打起来,至少这时几人都安安分分站,气氛也许还称得融洽?
望向奚指月,奚指月沉稳道:“我明白二位的意思,今日前来,也正是为了彻底解决这桩事。”
陆九“咦”了一声,江云涯与小白虎的目光也齐齐落在奚指月身上。
们这段时日遇的事可不少,说是“这一桩”,是指哪一桩?
“你指的是?”陆九问道。
“所有事。”奚指月道。
陆九咂摸道:“听你话里的意思,这许多事都是相干的?”
奚指月笑了笑,一点头。
陆九被压下去的好奇心一股脑全都涌了起来,奚指月将皱眉弄眼的模样又看了几遍,徐徐说道:“这事的源头还系在江陵。”
几人都专心听着说话,陆九听到这,心道那是自然,若不是江陵城中有个陆家,这儿都未必会有。要是追本溯源,可不就追到江陵了吗?
小白虎想起数百年前的往事,深以为然地一点头。
江云涯没有言语,看神情也十分凝肃穆。
在众人的注视下,奚指月举重若轻道:“天色不早了,现下动身,还能在入夜前赶到江陵城。走吗?”
笑问这句时目光微转,落在陆九身上。被那双清亮平静的眼睛一望,陆九下意识地便想要点头。
“不行!”
“不能走!”
两道声音交叠响起。江云涯仰头看去,见到小白虎三两下跃下高枝,动作堪称敏捷。
江陵是什么地方?
是陆家的老窝。
走着一趟想做什么?只是随便看看,还是想把老丈人丈母娘都一道见了?
们没有交谈就默契地想到了一处。
小白虎从树跃下,如风卷残云般穿过一地狼藉,眨眼间扎到陆九腿边,张嘴一咬,攀的衣摆。江云涯没有这等便利,眼帘一垂,欲言又止。
陆九倒没留意到他们的神态,一心琢磨奚指月说的话。对方知道许多不知道的事,也从来没骗过,既然说了这些事与江陵城有关,那定是有关。况且对方不辞辛劳自远而来,所图也不会是戏耍,说要动身,定然事出有。
这般想来,江陵城这一趟是走定了。
“走,”陆九一捶手,斩钉截铁道,“去江陵。”
在走前须得收拾好眼前这烂摊子。看向被众修士闹得鸡飞狗跳的院子,对江云涯道:“抱歉你的屋子折腾成这样。”
江云涯当即道:“不妨事,小师叔不必放在心。”
陆九道:“那怎么能行,按理说我应当帮你院子收拾妥当,但眼下要出远门,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说着伸手朝袖中探去,摸到钱袋,不知要取出多少银两好。
将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就真当显得生疏了。江云涯无论如何不会收下钱,忙抢声道:“真的不用,反正这屋子我也不住了。”
“……这段日子住不了了。”江云涯看到趴在院墙旁的老黄狗,心如电转,只觉得修剑时都没有这般神敏捷,借口浑然天成,没有破绽,“老黄像是被那群人惊了,没什么精神,得去看看大夫。丹阳城中没有好大夫——我也得去一趟江陵。”
小白虎二话不说,早已蹿到陆九肩头,以行动证明自己的想法。
江云涯毕竟是有家当的人,没法像他那般轻松自在,匆匆忙忙说道:“小师叔暂且等等,我收拾会儿行李,很快回来。”
生怕多耽搁片刻,陆九就会被人拐到天涯海角,也见不到了,江云涯来去甚急,衣带都似带着风。后院传来一阵鸡鸣并狗吠声,远比集市热闹。
没过多久,便带了一笼子鸡鸭鹅折返,老黄狗跟在他身后上蹿下跳,全然不像他说的那样被惊了,没有精神。
不过江云涯经过历练,早已不会为这点小事闹得面红耳赤,只当没看到那生龙活虎的家伙。
将笼子一挎,合院门,面不改色道:“从丹阳去江陵的路我熟,走水路最是便当,小师叔……”
说到这当口,看了眼陆九身旁站的人,肩上趴着的小白虎,还有踮脚替院门上锁的小道童,将说顺嘴的称呼咽了回去,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这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