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一人有备而来, 虽是随机应变发出一番质问,也早有准备为这番话张本。
早在一众弟子刚从蓟北道折返时,已有风言风语在世间相传。
数弟子回到无想山的同时, 有两个人到底是没回来。他们并未与众人同, 反而背道而驰, 乘船去了浮阎岛。这一趟应当九死一生, 偏偏在岛沉后,有人在西边的悬泉道上瞧见了其中一个的身影。又有据闻从魔修口中传出的话, 说这两人实非学院弟子, 乃是岛上故人,回岛也不是为了除魔卫道, 是故地重游,另有所图。
浮阎岛的事还没抹平,悬泉道上又传来消息,妖族也出了岔子。有人与叛徒勾结,为祸妖族,数名长老重伤,被取走内丹,连神殿都塌了大半。妖族正在追寻罪魁祸首,那叠传令取来一看, 画上赫然就是陆九思。
这人走到哪, 哪就出事。要说都是巧合,就见怪了。
谣言传回山上, 学院中暗流涌动。
众人平日还要念书修习, 学完便累成条狗,勉强还能压住诸般心思,这时被老者一斥, 便如同掀开了要煮沸的铁釜的盖子,热浪夹杂着水汽一股脑全都涌了上来。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咱们在蓟北道活捉的魔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这也是同流合污?那些没出力气的宗门怎么算?全都是魔修门下走狗呗?”
“还祸害妖族……好叫你个糟老头儿知道,妖族鼎鼎大名的人物前些时日还在山上修习,碰面了也得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师弟。要说勾结也是有的,那是奔着喜结连理去的,和害人也不沾边啊!”
“祭酒的名号是你能乱叫的吗?打不打得,是不是于世间全无敌手,试试不就知道了?”
伴随这些激越的斥驳声,一张张满是嫌恶、不满、愤怒的面孔转向老者一人。
他们都是为了打赌来的,为了抢占先机,下山路上都跑得飞快。有的发丝乱飞,贴着面颊,有的热汗涔涔,打花了脸,跑得更快的连衣摆被棘丛勾破了都没发现,还在大义凛然地怒瞪老者。
面孔尽都棱角分明,还没褪尽少年人的稚气。
年少轻狂,不谙世事,容易被两三句话挑拨,冲冠一怒,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来。
也因涉世不深,还没被纷繁尘俗浸染,不习惯那么妥协与将就,爱憎都极为分明。
老者本以为这一番话抛出来,能引得他们同仇敌忾。据他所知,陆九思玩世不恭,江云涯冷漠偏执,澹台千里心高气傲,全都是招人生厌的脾性。至于那位品性为人挑不出一点错处的祭酒,总还有个教习身份。自古以来便难有终身和睦的师徒,反目成仇的倒不在少数,老者心道,这群弟子总该有几分积怨,顺着他的话讨伐学院。
可眼下看来,这群人恼是恼了,恼的却是他。
就连他家那个愚直的孙儿,也以极不赞同的目光看向他,若非囿于身份,恐怕已经和那些个同窗一样开口反驳他。
老者面色一时便有些难测。
众弟子虎视眈眈,跃跃欲试,大有和他比划比划的意思,但在真正动手前,山道上又迎来一波人。
来者从学院出发,扑向山门,色匆匆,紧赶慢赶像是怕慢了一步会错大事。好不容易望见山门,都松了口气,一个个放慢步子,打理衣裳,开始注意仪容。
原先理直气壮、声势赫赫的弟子们却登时神情紧张,如同被鹰隼盯上的小鸡仔般瑟瑟发抖。
“先、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学院一众教习,约有五六人,均是年轻力壮之辈,其中年纪大的崔教习还是个剑修……这意味着这些教习捉起人来就跟玩儿似的。
事实上,学院的戒律便由这五六人负责。平日里弟子偷溜下山、翘课晚起,乃至欺骗同窗情感,东窗事发,都是这几位能打的教习亲身上阵,一通收拾,保管叫人痛彻心扉,铭记心头。
看到他们肃穆的面孔,众弟子的双腿下意识都打颤。
“怎么来了?”一名教习冷哼一声,甩开衣袖道,“接到报信,有人在山门聚众赌.博,斗殴生事。”
“开的还是一赔十的黑庄,学院明令禁止,你们怎的不长记性?”
“说是为了分赃不匀打起来了,出息!一个个课业都做完了吗?!”
众弟子刚听到教习开口,心虚气短,都觉得打赌被抓了个正着,怕是要吃点教训。不小赌怡情,他们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顺道还能锻炼身体,教习们没道理罚的太狠。但听着听着一颗心就悬了起来。
一赔十的黑庄,那可是要上思崖的重罪?除了陆九思开,谁还敢开?
聚众斗殴,那更是重罪中的重罪,被抓到了不止要上崖顶喝凉水吃米糠,还要轮番去每位教习门下干活。什么苦活累活都往身上担,一圈下来,不死也得蜕一身皮,谁没事干会搅这浑水?
还是为了分赃不匀?哪有这样的事!
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弟子们哪能担这黑锅,一个个心急如焚,咿咿呀呀地抢着解释。教习听他们说了几句,又见他们个个完好如初,不像是打架的模样,心中也生出疑窦。那举报信怕不是假的?
“定是误会,先生们多虑了,我们哪会干出那等事!”一名弟子道。
其余弟子纷纷附和:“说的是,说的是,咱们不是那的人。”
看着这事要被糊弄去,弟子们悄然松了口气,在心中暗暗那走漏消息的人咒骂一遍。有本事也来比试比试,反手捅到教习那算什么本事?
“阿嚏——”守门人又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道,“不成,怕是着凉了,得喝壶酒暖暖。”
弟子们心存侥幸,想将他们打赌来爬山门的事一并揭了去,可惜教习没那么好糊弄,一转眼,就揪住了他们这时辰不在教舍自修,偷溜出来的铁证。
弟子们百口莫辩,有个机灵的忽然想起某人惯用的一招“祸水东引”,急中生智道:“我们是来迎接这位崔老……老先生的!”
老者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几名教习发觉山门前还有外人。他们光顾着逮住违纪弟子,此前竟没有留意。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将老者的来意说了,着重描述了他污蔑学院的话,听得教习们的脸色愈发凝重。
和年纪轻轻的弟子不同,他们能在学院担任教习,自然在某一方面浸淫日久,对修界的掌故也了然于心。有些宗门、家族,传承十数代乃至数十代,底蕴不可小觑,光是数起辈分来,都能吓死个人。
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便是崔家的老祖宗,论辈分比起祭酒还要高两辈——上一位祭酒对他得执弟子礼——和他们比就更高了。这样的人往日都深居简出,不在世间露面,这时特意走了一趟,怕是不能善了。
几名与崔家有些交情的教习便斥责弟子,让他们先噤声,又对老者恭恭敬敬行了礼。
老者黑沉时的面色这有所缓和。他开口徐吟道:“老朽不远万里上山拜访,自然也相信学院做不出藏污纳垢之事。但传闻日盛,总得旁人一个交代……这样罢,待老朽与祭酒商讨完毕,再作计较。”
“这可不巧了。”一名教习闻言,面露忧色,“祭酒大人正在闭关,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出来。阁下要想在山上候着倒也无妨,山上客房多得是,我这就差人去收拾一间。”
另一名教习嘻嘻道:“我想阁下事务繁忙,等不了那么久。祭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有什么事要商量,同我们商量也是一样的嘛。”
两人一唱一和,表面恭敬,实则只想随意把老者打发下山去。
老者见了世面,一眼就看穿两人并不走心的伪装,思索片刻,沉声唤了崔教习的名字:“执道,你去祭酒那处传一声信,就说他应了老朽的求见,如今又再三推脱,是何道理?”
崔教习被他点了名,面色微沉,既没应是,也没挪步。
老者这时才是动了真怒。
这些弟子、教习都待他轻慢,还可说是山野村夫,不知天高地厚,连他自家的子侄孙辈都不与他齐心,真是邪性。
学院,那几个早该死了的小辈,或是还没见得一面的祭酒,当真这么值得他们回护?
老者手指微颤,握住腰侧长剑,正要拔剑出鞘,忽听得空中传来一声清唳。
仰头看去,只见黄鹤飘然振翅,自林梢飞落,身形还未栖稳,便有名高不及五尺的孩童急匆匆从鹤背上跳了下来。他跳得太急,双脚左右互绊,险些摔倒。
小道童费了点力气把自己的身子捋顺了,直直地杵在地上,睁着一双乌黑圆亮的大眼睛朝四周张望,见到认识的身影就点一点头,好似小鸡啄米。山门前他认识的人不少,等他一个个看来,脑袋都点得有些晕了,看见老者一人。
“祭酒让我来接你,这儿怎么这么人?”小道童回首看了眼黄鹤,看它单薄的身子,定是不堪其重了,愁眉苦脸道,“那大家都别骑好啦,一块儿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