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院子如同变作一口大锅, 院中升起的朦胧白雾就是蒸腾的团团水气。眼看热水将煮沸,饺子也应当入锅了。
翻墙来的、钻洞来的、破门来的修士,一个两个三个全都掉了进来。
当然他们不可能真的和饺子一样, 锅后失去反抗的能力, 只能随着水波沉沉浮浮。但显而易见, 他们也无法再对站在院子里的人造伤害。
白雾从院子的墙根、石板、菜畦间冒出, 无孔不入,遂密网, 将闯入院子的修士都笼罩其中。
不知他们在白雾中都看见了什么, 个个面目狰狞,若见仇敌, 对着虚空手舞足蹈,有的还鼻头一抽,潸然泪。
陆九思好奇地侧耳一听,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在怀念小时候养的鹦鹉。似乎是父母嫌弃玩物丧志,背着他把鹦鹉连笼带鸟提走送人,叫他痛哭流涕整整三日三夜,遗恨至今。
其余人也不比他好上多少。
有的想起被长辈逼着练剑,一道剑招使不娴熟,被罚吃了半个月素菜;有的想起和邻家姑娘无疾而终的感情, 狠狠心将对方递来的绢隔墙扔了回去, 就为了练个童子功……分明是一群修为匪浅、身份不低的修士,却都在这方不起眼的院落里丑态百出, 宛若孩童。
他们和前被俘的修士一样, 都犯了一个致命错误:轻敌。
是时光能够倒流,他们能和妖族的一众长老说上话,对方定然会告诉他们一桩事——
小心陆九思!
不管是看起来修为低微也好, 处事没个正形也罢,这家伙绝没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不就算事得了预警,这群修士恐怕也难逃一劫。为这是陆九思专门为他们挖的坑。陆九思听崔折剑说起小时候为练剑吃的苦,料得这伙人多半也如此,才布置了这样一座阵法。
取意自妖族大长老的看家本事:吐气雾,惑人心智。
他没对方坏得彻底,让人深陷毕生最痛苦的事中,稍作改动,只让入阵之人想起少时极不愉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事而已。
这群人的童年都过得凄凄惨惨,效果好得出奇。不用再推波助澜,他们自己就哭得稀里哗啦,呼天抢地。
在亲身遭遇之前,他们决计不会相信自己会有今日,也绝不相信有人能布这丧心病狂的阵法。
阵法一如剑法,众人修习日久,早已有了式,譬如五行八卦,各有对应。乾为天,坤为地,若指躯壳,则乾为首,坤为腹。次序不可颠倒,法式亦有例,呼来烈风,须得从巽位入手,打人双腿,便要在震位设伏,这都是最为简的道理,一旦布阵法,其间涉及到的原理还不知复杂上多少倍。一时不慎,生门变成死门,打头的变作打脚,伤人不反倒害己。
光是记背阵法的变式,就能叫许多人愁秃头,一辈子钻进去了钻不出来,更无心力生造出一旁人没见的阵法。
陆九思偏偏可以。
小白虎斜睨那些身陷阵中的数人一眼,难得不是为它自个儿,脸上浮现出些许得色,在陆九思脚边挑了处风水宝地趴。
江云涯没经历妖族的事,在阵法上亦无造诣,不知敌人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仍提剑戒备。了一阵,见闯进院子的人渐而声嘶力竭,他才走上前去,收拾残局。
这群修士都沉浸在童年噩梦中,难有还之力。
江云涯一拖一个,毫不费劲的将人拖到院落正中的大榆树,挨个朝树桩上捆。
黄狗跟在他身边跑前跑后,一时凑上前闻闻众修士身上的味道,一时又吐出舌头跑开,对这群人万嫌弃。想它有时也不得不拉脸,做点出卖皮相的勾当,那是为了讨主人欢心,换点肉吃;这群人前好一阵忙活,身上连点儿肉味也没有,忒跌份了。
江云涯看它去舔一名修士的背,当即喝了一声。
黄狗见机极快,一溜烟跑得没影儿。那名倒霉修士背上赫然留了两道牙印,兴许是被咬得清醒来,他双眼一瞪,挣开还没捆结实的绳索,中已握住随身长剑!
江云涯正俯身捆绑他的脚,背对着他,没能在第一时间看清这动作。他回神时却不算迟,修士精神恍惚,出手远不如平日快,只要应对及时,也无大碍。
他在出手和不出手间迟疑片刻,眼角余光瞥见陆九思的身影,当即作出决定。
剑锋悄无声息地从他腰侧擦过,溅起一串血珠。
江云涯眉头微皱,这伤势比他想得轻,对方的劲看来是真不行了。他正想着不再想办法,让对方多出一剑,身子已然一轻,被人提起衣领朝后甩去。提到一半,来人似乎意识到这动作太过粗暴,对伤者不够友善,又展臂一揽,半拖半搂的将他兜住,稳稳落地。
“站着别动!”
陆九思叮嘱一句,指掌方才离开江云涯的腰侧,已拂上修士的长锋。
白皙细净的指似要被剑锋齐齐斩断,却在为剑气所伤前,极快地环起二指,在剑脊上屈指一弹。
紧接着,不容对方有回避之隙,他微弯的指节又在剑脊上一连叩击数下。
将发未发的剑气被生生堵在锋刃间,经他屈指一叩,发出剧烈震荡。
剑锋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传至剑柄,剑柄猛地一跳,脱手而出。陆九思随手接住长剑,反将剑刃朝前一递,穿过修士胁衣裳,将他连衣带人牢牢钉在了树干上。而后才回身来,查看江云涯的伤势。
修士的长剑也是件厉害法器,划出的伤口虽然不深,但血涌得厉害,乍看起来很能吓唬人。
江云涯小脸煞白,闷不吭声地低头包扎,也不知他是怎么包的,非但没见到血被止住,还流得更多了。
陆九思斜眼一扫,见他哪里是在包扎,明是把指戳进伤口里搅。拌饭也没拌这么厉害的,当真不嫌痛。
明知道对方这是在故技施,想让他于心不忍,他还是中计了。
“别弄了,挪开。”
陆九思伸手一指,指向一张石凳,江云涯便实实地将双垂在身旁,在石凳上坐好。时不时抬眼看来,也不催促,密长的眼睫扑眨扑眨的,安静陆九思为他止血。
陆九思瞧了眼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心道,这也得去手啊。将眼一闭,撒了伤药,直接给他捆结实了,又警告道:“不许再动。”
江云涯立即道:“我不动。”说完连眼珠子也不转了,只盯着陆九思看。
陆九思咳了一声,转开目光,看向被绕树捆了一圈的修士和满地狼藉的院子,道:“这院子恐怕不能住人了。我搜搜他们身上有没有银两,给你在别处另买一座。”
“不紧,我买了许多屋子。”江云涯面色仍是苍白,神情却比之前振作不少,好似从陆九思的举动和话音中汲取了许力气,“不止丹徒,附近的江阴、延陵,我都有住处。这里不能住了,换一处就是,左右都……”
左右都没什么差别。
陆九思替他补充没说完的话。这宅舍买的,叫人一听就明白他的用意。天下那么多州道,在何处安家不,非得往江陵道上凑。延陵、江阴、丹阳,一个比一个离府城近,半日就能往返。他虽没说,想也知道在府城里也买了不少屋舍,想住随时能去住上几日。
不就是想着这是他的故土,想在这儿守株待兔吗?
陆九思想了想,也没别的话可说,只好打趣道:“你还挺阔绰的。”
江云涯双眼微微弯起,腼腆一笑,伸手在怀中一探,夹出一叠地契。
陆九思:“……”
他想摆拒绝,示意这东西真不用送给他,他随口一夸,也没讨的意思。还没有所动作,江云涯先眼神一凛,将一叠地契塞回怀里。
亏得他动作不慢,否则那叠薄薄的纸笺就要被利爪抓烂了。
小白虎扑了个空,落地后灵活一转,双目有神地瞪向江云涯。金光熠熠的眼眸中写着三个大字:不,,脸。
没事找事受点小伤骗人同情,连金贿赂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以为旁人会差这几个钱吗?
小白虎张嘴便叼住陆九思的衣摆,将他朝远处拽。
带院落的屋子谁没有?它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记名不记名的房舍没有上百处,也有九九处,想住随时能住。
陆九思还没处理完这儿的事,脱不开身,又不能冷硬地甩开它,只能弯腰将它往胸前一抱,小白虎这才消停来。
这回轮到江云涯瞪它,指尖发颤,暗斥它不脸。
岁数都足以做他们的祖爷爷祖祖爷爷了,还腆着张脸卖乖,不就是想趁机占便宜吗?
两人都无心正事,只有陆九思还记得被捆在树上的一群修士,走到树前,将人一个接一个拍醒,道:“现在可以说了,你们受谁的指使?跟踪我又在打什么主意?”
众修士将双唇一抿,仰头上看,一副视死如归、绝不开口的模样。
陆九思对这样的人也有经验了,正准备像对待妖族长老般逗一逗他们,忽然想起赔江云涯一座院子的事,打算搜搜身。
他一近身,众修士的脸色就变了。
有戏。
陆九思心念急转,这群人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就中了招,身上是有什么书信密函,多半也来不及销毁。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挑了个看起来便是头领的,扯开对方的衣袖,从中一探,果然摸出封密信。
江云涯和小白虎仍在敌视彼此。
但一刻,他们都意识到了不妙,他们提防的人物不对。眼前人固然可恶,心中人才最难对付。
陆九思展开那封密信,脸色倏忽沉了来。信上说的是,让这群人不轻举妄动,暂时盯紧颅九思,待另一边有了回应再行动不迟。
另一边的情况,在纸笺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不日上山,求见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