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到江云涯, 陆九思的心情十复杂。
虽说也知道对方多半能从那场震天动地的沉岛之灾中幸存来,但心中猜测和用双眼确认间仍旧隔着不近的距离。
当这段距离忽然被拉近到咫尺之间,陆九思的第一反应不是别的, 而是细细量对方, 想看看对方和记忆中那个人有何不。
差别极大。
从前江云涯的身形虽说消瘦, 但也不至于枯瘦, 筋骨强健,背脊挺拔, 令人有有芝兰玉树生于吾家的欣慰感。
如今那些丰腴的、饱满的筋肉都消减了, 只剩下如枝桠一样的骨架。连面颊都凹陷下去,眼底反多出一抹青黑, 与面色一般憔悴消沉。
叫人一眼望去,不留意到他的样貌如何出众,只会想到“形销骨立”几字。
陆九思原本想问问他这段日子都做什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话快要出口时,忽然想起在冰棺中的彻骨严寒,又将将停住。
两个人站在小巷中,都没有说话。
陆九思收剑入鞘,发出噌的一声轻响。
说来这剑也不是他的, 得还给人家。
陆九思瞥了长剑一眼, 感到些微不舍,自打丢了式盘后, 这就是他用得最称手的法器。要是再找一把剑, 未必能那么合意。
又瞥了剑鞘一眼,才手握剑身,将长剑横, 朝前一推,准备还给对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云涯的目光没落在饮冰长剑上,更没敢落在陆九思身上,只斜看着身前的地面,软声说道,“我们换个地方,坐来说说,好吗?”
听陆九思一时没有答话,便有些慌了,急声补充道:“我没有别的心思,也不再……不再做那些糊涂了。有人在跟着,不是什好人,得先避开们。”
“走吧。”陆九思道。
江云涯还在努力想着劝说的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陆九思道:“不是说找个地方坐来说吗?带路,走。”
江云涯好似提线木偶被人扯动了丝线一般,忽的过魂来,迈步子便朝小巷深处走去。走了两步又匆匆头,目光中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仿佛在担心陆九思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愿真去,一转身,人就跑得没影儿了。
就这一步三头地走着,带陆九思穿过几条小巷,走进一处院落。
陆九思看穿街走巷那么娴熟,就猜到他恐怕不是刚来此地,看到他在这儿还有个青砖大瓦房,倒也不觉得意外。
直到对方推柴门,院子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唤并几声狗吠,才讶异地朝里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见过的大白鹅、小黄鸭,连那条上了年纪的老黄狗都在院子里。
江云涯居然把它们从浮阎岛上带了出来。
旁人离岛时都带上法器丹药,再不济也是金银珠宝,单单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老黄狗自个儿不能刨水,兴许还得挂在他怀里或是趴在他背上……
陆九思想到那副场景,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见到扑上来的老黄狗,便没像在岛上停留的那几日一样和对方玩闹,甚至没蹲下身。
江云涯见状默默了声哨呼,唤回老黄狗,不让它再在陆九思腿边转。
“家里有点乱,没有收拾,随便坐吧。”江云涯抱着老黄狗走进屋中,低声它吩咐了两句,大意是不要吵闹,免得惹客人不高兴,又要去伙房烧水,为陆九思添一杯热茶。
陆九思默默量着屋中摆设,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也不坐太久。”
说完也就走了。
这话陆九思没说出口,但江云涯想必已经听出了未尽的意思。
们曾经那么亲密,榻而眠也能安然入睡,这时只不过处一屋,就已经察觉到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
无法忘怀的介意。
不管是他还是江云涯,都没法忘记浮阎岛上的那二十日,忘不了冰棺的寒冷,忘不了将关进冰棺、哪怕身陨道消也不头的决然。
江云涯的神情有些黯然,轻轻抚摸着老黄狗的脑袋,转过身道:“那先坐吧。”
陆九思挑了张离他不远不近的座椅坐。
江云涯踟蹰片刻,到底没敢离太近,也在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朝陆九思道:“早些时候,我在城门外瞧见了小师叔……”
才起了个头,就犹豫着顿声,不太敢确定道:“可以这喊?”
陆九思知道喊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口,就算改口了也还是那么,没这必要自寻麻烦,便默声点了点头。
江云涯这才继续道:“我不是有意跟着小师叔,也是正巧今日回城,才在城门口撞上。小师叔当时在同人说话,没留意到周旁,不知道有人一直在盯着。”
“那是两个剑修,境界都不低,就排在小师叔身后不远的队伍里。别处应该还有人盯着,我怕们会对小师叔不利,没敢走远,不知道暗处还有几人。”
“们身上的气息相近,应当是同一伙人,看衣着扮也不是江陵道的人。我很在他们身后走了一阵,听到几句交谈,知道们跟着小师叔已经有段时日了。”
“方才小师叔钻进那条小巷,们就想趁机动手,我将其中一个打晕了,折腾出些动静,暂时引们。”江云涯说了许多话,嘴唇发干,又或是紧张的,不由舔了舔唇,道,“们这次没能得手,多半还要再来。”
陆九思听他说完,心中惊讶,但也不至于吓了一跳。
厉害剑修尾随他,一来还来了不止两个。这要是搁在往日,也许还摸不着头脑,但在蜃楼中见过大长老和崔姓老者的密谋,便觉得无足为奇。说不准便是剩下两名妖族长老又勾结了外人,许给们天大好处,邀们出手,替大长老等人报仇。
“我知道了。”陆九思平静说道,“我留意的。”
一站起身,江云涯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动作迅速灵敏,恐怕在屁股底安个弹簧也不能有这快。
“要……要走了吗?”江云涯小声问道。
陆九思应了一声。
江云涯道:“那些人真的不好对付……”
陆九思道:“我也往日大不一样了,吃不了大亏。对了——”
想起还没将长剑还给对方,朝一手解开包袱,将长剑抛了过去,道:“之前在岛上它自个儿飞了过来,那时节我也不能重新潜进海里找你,就先替你保管着。眼下既然碰上了,就物归原主吧。”
“我不要。”江云涯脱口而出,“小师叔拿着才好。”
一物归一物,仿佛两人从今往后再也碰不着面,不喜欢这样。
江云涯抿着薄唇,神情倔强,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忐忑与不舍。
陆九思叹了口气,把长剑放在身侧的桌案上,道:“那我给放在这儿了。”
江云涯恨恨地瞪着那张几案,仿佛在质问它为什出现在这儿,要是它不在,陆九思就不能把剑放下了。
这样怒目而视的神情极生动,又显出几稚气来,终于叫眼前格外消瘦的人和陆九思记忆中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一直希望对方能过得快活,像寻常少年一样笑闹,即便撒娇也无妨,不该总是一副心沉沉的忧愁模样。
可惜努力了许久,也没能改变对方。
现在没了那层身份,更做不了什。陆九思想了想,没忍住道:“也多保重。吃好喝好,别和自己过意不去。”
江云涯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
陆九思刚说完就后悔了。叫他多嘴,这一句虽然只是寻常问候,在对方听来,指不定要多想,以为还在关心自己呢。
哪敢啊。
江云涯目光灼灼地看向,似是热切道:“小师叔,那群人真的不简单,后边兴许还有阴谋。一个人总有考虑不周全的时候,不如——”
陆九思还没开口回绝,挂在臂弯上的篮子忽然一晃,无风自行摇动起来,发出嘎吱声响。紧接着,罩在竹篮上的棉布动了一动,冒出个圆球状的突起。
江云涯疑惑道:“这是?”
蓝棉布又朝外突出了个尖尖儿,随后,一只爪子探出竹篮,一把将棉布扯了来。拉扯的道太大,那只爪子又太过锋利,直将棉布扯作两块,从中飘落几缕棉絮。
小白虎晃了晃脑袋,甩落沾在头顶的棉絮,这才轻盈一跃,从竹篮中跳了出来。
陆九思没张双手接着它,它不满地朝上瞥了一眼,随即三两下攀爬而上,在陆九思的肩头蹲踞来。
陆九思被那分量压得一弯,险些扭到腰。
小白虎居高临下,金眸冷冷地睥睨一切,很快便发现这间屋子不仅简陋,没法迎接它苏醒的重要时刻,还站着个它万厌恶的人。
江云涯的目光与它一对上,微微一怔,而后也从那双金眸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一如既往的令人厌烦。
一人一虎四目相对,暗流涌动,想法倒是如出一辙:
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