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长老没意料到长剑能飞起来。
陆九思也没料到。
他都做好了丢人现眼的准备, 长剑要是掉在地上,他下一刻就能弯腰捡起来。谁知剑一离手,飞了起来, 眨眼间还飞得既高且远。
他下意识仰头望去, 只见长剑破空, 如一鹤排云, 直上扶摇。
这感觉很玄妙,也很妙。
像是空中悬着一只风筝, 无论高飞低盘, 都取决于系在风筝上的长线,线端好巧巧, 正握在他的手里。
,该说在手里。
那条看见的风筝线,和他的距离要更亲近一些,深入心口,烙印神魂。
陆九思心念一动,长剑便自空中打了个急转,划过一道饱满的圆弧。
一念转,长剑与落叶齐飞。
翠叶在空中飘摇下坠,剑锋便伴其左右, 空掀起水波般的浪。
该让崔教习来看看, 这样杂耍般好看的把式,怎么也该给个甲甲上吧。
众长老看得兀自心惊, 暗道难道这小子小心思深沉至斯, 从踏安西城中就开始隐瞒修为,骗过了他们所有人。众人心中已转过百千个阴谋念头,忽然又见那长剑毫无征兆地当空停滞, 随即剑头一歪,朝地面笔直坠落。
长剑掉得极快,眨眼功夫便从需要仰望变作须得低头凝视。
在距离地面仅剩三尺远时,剑锋才堪堪止住去势,绕身转了半圈,斜飞向上,终于再次回到空中。
这回就没那么平稳了。
剑锋在半空疾飞,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宛若在暴风骤雨中心急归家的鸟雀,无法控制自身飞方向,一路撞断无数枯瘦枝桠。
几位长老放下心来,看来是他们多虑了。
世间哪来那么多阴险狡诈之徒,又哪来那么多随心御剑的修道奇才。
下扑向挽月河的仍旧扑向河面,趁机偷袭的长老却转念改变了想法,站定昂首,一道劲气从掌心喷涌而出,如同海面骤然卷起的狂风,裹挟威势,凌厉地直冲剑锋。
他对真的运用堪称炉火纯青,远非陆九思这样的年轻可比。从掌心涌出的劲气在空中撕扯扭曲,渐渐向方探出狭长的一缕,凝结成近似指爪的实体,稳稳勾住长剑锋刃,紧接着朝长老身前一拽。
剑修可以心意飞剑,为距离所困,但长剑在手,退由己,一旦剑柄离手,受干扰便多的多。济,心有杂念,都会失去对飞剑的控制,即便心神与真都未出差错,若是有人横插一手,只要修为足够高,也能斩断飞剑与修士之间的联系。
长老以气劲一拽,便想从陆九思手中生夺过长剑。
强夺飞剑会重伤对方,那又如何?匹夫无罪,怪就怪这是把好剑,落在他手中着实可惜。说,他原本就该死了。
长老出手没有留情,在他的设想中,长剑经此一扯,应如飞蛾扑火、乳燕投林般急吼吼扑向自己。
这幅景象并未出现。
剑锋被劲气紧紧裹住,却不知从何处寻到缝隙,悄无声息从中脱身,让他抓了个空。
长老微微一怔,随即再次出手。
长剑在空中飞得歪歪斜斜,理应被轻松抓住,却不知为何总能以他意料及的方式逃脱。
要是澹台千里见到此情此景,也许会和他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慨。
这人要是那么好捉,也会叫他又好气又好笑,直说对方是泥鳅成精了。
“嘚!”长老厉喝一声,双手使劲,左右包抄,终于攥住了滑留手的飞剑。
飞剑一被缠住,便开始微微震颤,如同秋蝉鼓翅,发出极微弱的挣扎声响。
那一点轻微的振动,并未引起其他长老注意。
众人关心的都是河底的一场鏖战。
河面水波翻涌止,靠近之人随时会被卷入湍急的涡旋,但凶险程度还及河底交战的万分之一。交手二人体型均极硕大,黑影透过水波映在河面,有如两片遮天蔽日的乌云。
阴沉欲雨,水波乍兴。
蜃龙身贴河床,顺水疾行,显现出与体型相衬的灵活,与经年沉积淤泥的河底浑然一体,几乎看出它身处何处。只有墨黑色鳞片微微翕张,被河水冲流而过时,发出时隐时现,犹若远星的暗光。
那不断在河间流动的暗光猛地一滞,随即剧烈闪动起来。
白虎跃入河中,借着冲撞之势直扑河床,锋利如金石般的指爪倏然张开,指尖一钩,深深锲入蜃龙的鳞甲。下一刻,白虎的身躯也沉入河底,狠狠压在蜃龙身上!
它的指爪死死钩住蜃龙鳞甲,自覆鳞的缝隙间钻入,穿透其下血肉。
铁锈般暗红的血水从蜃龙鳞间渗出,丝丝缕缕,悬浮在清澈水波之中。
这份诡异的静默只持续了半息,蜃龙浑身的鳞甲都猛地收拢,紧紧覆贴在血肉之躯上,长逾五丈的龙身不住地挣扎扭动,试图挣脱白虎的利爪。
两道身影在河底交缠翻腾,时上时下。
白虎的力为妖族翘楚,足可裂山开河,但在水中无法全力施展。蜃龙依仗地利,却到底年迈老朽,一时间无法甩脱对手。
丝絮状的血水很快被蜃龙自行撞散,融入河水,那锲入它体内的指爪仍牢牢钩实,甚至趁它挣扎时抓得更深,洞穿骨肉,直抵河床。
河底沉积的砂石在两人缠斗时被扬起,顺着伤处钻入蜃龙体内,磨砺血肉,哪怕它惯于隐忍也无法消受。
伴随一声风雷般的长啸,蜃龙未被束缚的上半身倏地朝后探来,将要缠上白虎脖颈。
层层水波为之破开。
波光荡开时,混杂一团毫起眼的雾气。
世间有何惧之事?
无有惧。
世间可有畏之人?
亦无畏。
恨呢?
带来无数苦痛,仿佛身陷于无间地狱,七窍百穴都被淤泥壅塞,无从借力,无法呼吸……这样铭记于心的恨意,可否有过?
止一次。
被封印在冰湖深底时,被取了心头血时。
他在世间并无惧之事,畏之人,能令他神魂都为之震颤不已,无法自持的,只有背叛二字。
澹台千里看见漫长一中经历过的有背叛。
从他记事起就没有止歇。族人厌恶憎恨的眼神,冲头浇下的泔水,狠狠拍上后背、几要穿透心口的枯瘦手掌,插在他脆弱心尖的一把短刀。
他觉得痛苦,只感到轻微的厌倦。
“阁下。”他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声。
久前还趴在他后背,说一伙要有一伙的样子的青年,竟也提了长剑,嬉笑着要来杀他。
于是他也笑了。
蜃龙冲开水波,趁着对方分神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对方脖颈。正要缠紧身躯,绞断颈骨,却见白虎忽地转头,一口咬住它的头颅,利齿在微暗水波中泛着雪色,一息之间,狠狠咬下它的逆鳞。
那双金眸穿透血水,竟是分外清明。
“妙!”
两名长老扑至河面,见涌波渐平,水色染上暗红,便要投身入河。身形将要没入河水之际,耳畔传来一阵蹊跷响动,起初微弱,如同鸟雀振翅,转瞬越来越强,引得他们双耳乃至脑中都嗡鸣止。
两人由回头看去,一望面色大变。
飞剑停空,越振越快,好似在霎时间被人在剑刃上屈指弹击了数千次。
这样迅速而激烈的振动,根本不能为人扼止。
妖族长老也能。
两团缠绕剑身的劲气勉强坚持了几息工夫,在长老无比困惑的目光中砰然炸开,化作无数湍急气流冲向各处,激起漫天扬尘。
长老被扬起的尘土迷眼一瞬,那柄长剑已如流星滑落。
乍然溅起一蓬鲜血。
长老还待次出手,仰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臂仍伸向半空,手腕往下却已空无一物。
“啊啊啊——”
凄厉的喊声未传到河畔,剑光至。
两位回首望来的长老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瞳孔中映入一点冷光。
柳叶般细长的锋刃划过眼帘,一位长老眼落血泪;离他稍远的长老眼见剑锋骤至,想要避让,意念方动,便觉一阵刺痛,眼前也看清天地万物,更无从寻觅躲避之处。
长剑连伤三人,来去甚急,锋刃没沾上一点血水,仍是如霜冷色。
回到陆九思身边时,也没被爱惜拂拭,只如随手拈来的树枝般倒提手中。
“三,,五。”陆九思认真地点了个数,稍感疑惑道,“还少了一个。啊,在这里。”
在他身后,蛰伏已久的尺郭正要起身。
身高七丈,腰围七丈,重逾千斤。
要是再让它走上几步,这肉山坍圮下来,就不好收拾了。
陆九思掂了掂手中长剑,仰头看去,估算了下两人间的高差,朝前迈出一步。随后,他将剑锋插入尺郭坚逾岩石的皮肉中,比切开豆腐多花半分力。
“六。”
长剑将尺郭的右足牢牢钉在荒原上,令对方不得动弹。
陆九思从那小山般的身躯上轻身跃下,拍了拍手掌。
“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