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还有人呢。
陆九思一转念想到这话, 好及时收口,没说出来,否则不知会叫澹台千里怎样嘲笑。对方也毫无回避的自觉, 明知他们两人有话要说, 仍是端坐车厢中, 不躲不避。
陆九思朝他望一眼, 又望一眼,忍无可忍道:“阁下, 若不然, 你……?”
澹台千里笑道:“你说你的。本尊又不碍着什么,只当本尊不是。”
多个旁人场, 还能说没碍着他什么吗?他又不是个瞎子,如何当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活人不眼前?这要他如何同奚指月说些体己的话?
……虽说他与奚指月也说不出什么露骨的话来。
澹台千里闭目凝神,似乎当不听他们说话。
陆九思同奚指月说些家长里短,不是问王教习可有消息传回山中,是说说其余同窗的去向,平淡如水,好似老夫老妻。
直到玉牌微微发烫,似是不堪承认这么多絮絮叨叨,陆九思才停下话头。
澹台千里见他收回玉牌, 小心翼翼塞回怀中, 睁眼斜睨道:“说不必顾忌本尊。”
陆九思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同他平日是这样说话的, 倒不是为阁下有意避嫌。”
“哦。”澹台千里道, “原来如此。祭酒同你结为道侣,是想找个人说些闲话?”
他顿顿,目光一转, 又问:“何不多说一会儿?”
陆九思:“……”
澹台千里受胁迫,要替他去寻妖族至宝救命,心中多半正不痛快,虽然看着笑眯眯的,实则无时不刻不想着给他找些麻烦,好让两人都不痛快。
要是他受激动怒,就是中计。
陆九思心中一转念,方起的一点火气压下去。世间又不是只有澹台千里会说堵人的话,谁还没个糟心事呢。
陆九思朝他拱拱手,皮笑肉不笑道:“我们少说还要同路十天半个月的,阁下往后也有机会瞧瞧,看我说的是不是话。”
“啊,我却忘,阁下若是不愿与我一道走,也大可不必为我操劳。我想以祭酒的心性人品,阁下只要好相求,想拜托他做的事,他也愿做。”
“没想到活得久,也能见到阁下有做不,需求人的事啊。”
澹台千里:“……”
两人目光对上,看出彼此的心思。
他们都不愿走这一趟,更不愿是陪着对方一起走。可陆九思身有隐忧,得想法子保全小命,澹台千里又同奚指月有约,要替他寻到疗伤圣药方能换得想要的东西……
两人心中都憋着气,要是能心平气和地走完一路,反倒有鬼。
车厢陷入诡异的沉默,陆九思笑笑,试探道:“上路吧?”
澹台千里也笑道:“成啊。”
半晌后,两人均是未动。
陆九思问:“怎?不动身吗?”
澹台千里道:“你不下马车,怎么动身?”
陆九思疑惑道:“我听闻妖族聚居极西之地,距蓟北道少说也有数千里之遥……啊,如今我们可还蓟北道?或许此地逗留几日,同他们道个别?”
澹台千里眯起双眼,打量他道:“确是地远。”
陆九思问许多,他却只答一个,还答得莫名其妙。
迎着他疑惑的目光,澹台千里徐徐道:“地远要乘马车过去?你还打算让本尊给你当一路车夫不成?”
陆九思恍然大悟,直道:“必不成啊。阁下何等身份,当个车夫着实屈才。我这去市镇上雇个伙计……”
他略一弯腰,掀起车帘,想看看马车停何处。车帘大,入目尽是土色小道和道旁林木,也瞧不出个以然来,总之没停热闹地方。
他又放下车帘,坐回来,正撞见澹台千里似笑非笑的脸。
“怎么雇?”
陆九思理当然道:“给钱啊……”
话音方落,澹台千里伸指从袖中一夹,夹出叠不薄的纸片。
纸片上都涂层防水的桐油,海里浸泡几遭也没见污损,依稀能辨识出来纸上的印字和画押。印字除“宝钞”、“年”、“号”等字眼外,标自千文到千两不等的数额,画押都是一个繁复漂亮的“陆”字。
——这是他从前带身上的银票。
至于银票为什么会落到澹台千里手中,不问也能猜到,是他昏迷的这段时日,对方从他身上搜走的。
陆九思闻言身上摸索一番,果不其然,他印象中收身上的物件都不见。
法器,丹药,符纸,银两,全都没。
这回他可是彻底一穷二白!
“阁下!”陆九思咬牙切齿。
澹台千里却没有不问而取谓之贼的想法,见他着恼,只道:“本尊行替你保管,免得你又不慎昏过去,反叫这些东西落入贼人之手。”
陆九思道:“和此时又有甚不同?”窃贼没准还会给他留下些东西呢,哪像澹台千里,就给他留身干净衣裳。衣裳倒是精贵,价值不菲,可难道他能脱拿去当吗?
“本尊只是代为保管。”澹台千里正色道,“免得你身有余财,耽搁行程。马车行得慢,不若换成马匹,日夜疾驰,半月有余也能到。”
陆九思道:“哈。”
澹台千里道:“不然你以为本尊有什么心思?见你吃苦,很好玩儿么?”
陆九思气极反笑,目光车厢中一转,见到他搁一旁的饮冰长剑。
不知澹台千里是忘收走,还是不愿沾手江云涯留下的东西,这把长剑倒还留他身边。
陆九思一弯腰,长剑拾起,抱怀中。
“这把剑倒是值些银子。”澹台千里瞥他一眼,揶揄道,“怎么?你要拿去当,换些银子?”
“是啊。”陆九思点头道。
澹台千里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目光玩味道:“这可是你小师侄留下的。”
陆九思道:“身外之物,何必有么多讲究。他若不服气,你倒是让他来找我说理啊。”
又抽出长剑,仔细打量剑柄、剑锋,颔首道:“做工不错,能换不少银子。麻烦阁下送我一路,附近找个市镇,好叫我去当铺把这东西当。”
澹台千里深深望他一眼,掀起车帘,朝外去。
不多时,车身倏地一震,随后响起车轮碾地的碌碌。陆九思抱着长剑,倚车厢中闭目养神。
马车走约莫小半个时辰,隔着车帘听到些许人。陆九思撩起车帘,朝外望去,见到马车驶过城门,正沿着青石街道徐徐而行。道旁树木和州城中见相差无几,行人的衣着也是差不多的款式,想必他们还没出蓟北道,这是治之下的一处市镇上。
陆九思只看一会儿,就把目光放澹台千里的背影上。与其看些不相干的路人,倒不如看看妖王赶车的“英姿”,过这村就没店。
澹台千里有如背后长眼睛,一勒缰绳,马车停下,扬手指向前方道:“当铺。”
陆九思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见到路旁有家店铺,门面不算宽敞,一面写着个“当”字的招幡倒是高高飘起,引人注目。
“好啊,我这就去。”陆九思一手掀着车帘,一手抱住长剑,轻巧地跳下马车。
澹台千里马车停路旁,跟他身后,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样。
陆九思稳稳当当地走着,既没跑路,也没反悔,看准招牌,转身进一家铺子。
但他进的不是当铺,是当铺旁边的一家钱庄。
澹台千里见状笑道:“你还留有什么印信,可以从钱庄中支取银子不成?”
陆九思两只袖筒都翻翻,示意自己两袖清风。
两人说话间,钱庄的掌柜从铺中绕出来,眯眼打量道:“是哪位要支取银子?”
陆九思放下双袖,道:“我。”
掌柜等一会儿,不见他取出银票,提点道:“本庄能支取的有通行宝钞,或是德品堂、福成堂的汇票,没有加盖蓟北道印信的也可,但得按十九之数来兑银……”
陆九思边点头边听着,双手拢袖中,迟迟没有取出票证。
老掌柜心中起疑,目光已不自主落他胸前长剑上,暗道要糟,难不成这人是来打劫的?
掌柜朝铺中打几个手势,有身形精壮的打手从后齐齐围上来。
陆九思恍若未察,问:“掌柜的,我看你铺中字号,是江陵道的分庄吧?”
掌柜道:“确是如此。”暗中催促打手围上。
陆九思气神闲,指指自己的脸,道:“你瞧瞧这张脸。”
老掌柜道:“如今长张俏脸,也要出门做打家劫舍的买卖吗?小伙子,劝你一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澹台千里闻言轻笑。
“咦?”老掌柜又盯着陆九思的脸看一阵,道,“你且等等!”挥臂让一众打手停下,又转身回钱柜,半晌后取张画像回来。
老掌柜捧着画像,凑近瞧又瞧,才道:“同我主家的少爷倒是长得有几分相似,这眼睛鼻子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