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犹自冒出丝丝寒, 仿佛仙雾缭绕,又好似鬼气森森。
眼前场景诡异得厉害,陆九思原本胆子就不大, 在黢黑山道见灯灭了都会一惊一乍, 这时见状不由自主朝后退去。他刚跨过正殿门槛, 退后一步正好结结实实地踩在门槛上, 若非修行之后身轻如燕,及时收脚转身, 这一下踩实了, 脚崴了。
“不去看看吗?”江云涯伸出双臂,扶了个空, 轻声说道。
“有点冷。”陆九思瞅着他与殿门之间的空隙,暗自盘算有没有机会钻缝而过,“不然你去取剑,我先在外边等着?”
江云涯不躲不避站在门前,低头道:“是你说想看看,还让我莫学崔折剑的穷酸样。”
陆九思道:“我是这么说过……”
可那时两人商量着的是取回道剑,他说的是借剑一看。
眼前这座大殿,大殿正中的冰棺,头有可能摆着一把剑吗?谁家会把道剑供奉在棺材?便是古墓派, 那也不成啊。
陆九思嘴上道:“看来你对它真的宝贝得很, 一般人哪会花这么大工夫修建地宫……”目光朝四下望去。
正殿十分宽敞,口却只有他们刚退的正门, 其余的雕花窗棂都只是摆设, 同先前见过的左右石道一样无法推开。江云涯就站在正门边上,要越过他退后却无可能,翻窗不通……陆九思朝上方看去, 瞥了那华美藻井一眼,暗自揣测要是舍身一撞,不知道能否冲破屋顶,飞身出去?
他想到此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颈侧,想着怎么没早日将它们锻炼得壮实一些?就算不如妖王的钢筋铁骨,能撞破木屋瓦房也可一试。
江云涯像是没看出他的不安,兀自颔首道:“是很重要。所以无论如要回来一趟,在沉岛前带走。”
陆九思打了个哈哈道:“啊,那真是——”
他的目光望向殿门,江云涯便适时转过身,将殿门徐徐合上。
陆九思心中一咯噔。
江云涯关上殿门,抬头笑道:“很害怕吗?”
陆九思道:“哪有?我就是冷才发抖。”说着牙齿上下打架得越发厉害。
江云涯上前步,将掌心覆在他额头,轻轻一擦,道:“都出汗了。”
陆九思道:“这是冷汗,不是热出来的。”
江云涯深深地看着他。
陆九思:“……”失策了。这话两头都编不圆。要是没害怕,那就是冷得发抖,哪里还出热汗?要是出了冷汗,那就是被吓出来的,哪能不害怕?
他起了个话头把自个儿绕晕了,江云涯忽的口道:“只是见一见自己,为什么要怕呢?”
陆九思:“!!!”
果然!真的!他没猜错!!
陆九思心中如同狂风过境,拔树连根,惊雷陡起,劈山开河。原先小心翼翼绕的,想要悄然退后当作无事发生的事,被江云涯一语道破,挑了摊在他面前,还撑他的眼皮逼着他看。
走在地宫石道上时,他就感到不对劲了。这地方要修建成这幅模样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只是为了摆放一把道剑,未免太小题大做。
沿着石道两侧摆放的石兽,分明是陵墓神道才有的,还是等级最高的制式。
澹台千被拦在石门外前说的那些话,虽则他没尽听清,但“生死”、“神魂”字却是落在耳中。区区一把道剑,谈神魂死生?
看到正殿当中的一具冰棺,他所有的猜测都落在了实处。
这座地宫根本不是用来供奉什么本命道剑的。从始至终,江云涯坚持要从浮阎岛上带走的就不是一样物件,而是躺在冰棺的人!
那位小师叔,在替江云涯挡了一剑陨落之后尸骨犹存,被江云涯葬在眼前的冰棺。
许不能说“葬”,但凡下葬,都讲究入土为安,可江云涯分明不愿让对方的尸首化作黄土一抔,尽日与蝼蚁爬虫作伴,才寻到一具冰棺,以严冰封尸,阻止肉身腐坏,又为这具冰棺修筑起大殿、石道、门阙……煌煌一座地宫,是江云涯为小师叔修建的陵墓。
江云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陆九思从来没发觉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能带来那么强烈的压迫感,若有实质,仿佛他不迈步上前,就会收到致命伤害。
陆九思心中默念九字真言,横起一股正,坚地朝前走了数步。
殿门关上后,殿中腾升的白雾消散不少,待他走到棺边,已淡薄得有若层纱。
红颜都会化作枯骨,粉黛早晚尽作骷髅。说理不通,实在不成就想想一只头戴金箍的猴子曾挥棒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别怕!
陆九思又给自己打了打劲,缓慢地、艰难地低下头,看向冰棺。
棺上坚冰比琉璃还要剔透,视线落下,全无遮碍,只这一眼,陆九思就看清了棺中人的样貌。
眉目舒朗,高鼻薄唇,便是双眼紧闭,无从遮掩的一副好相貌。若是披上青衫,仗剑入世,不论剑法如,经一地定招得无数女子青眼,掷果盈车。
“好看吗?”江云涯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在冰棺边跪下。
陆九思点了点,诚恳道:“好看。”
这具冰棺不知用上了什么秘法,放在其中的尸体非但不腐不坏,连面色也不似冻僵般青白可怖,还能见到几分红润。那位小师叔仰躺其间,好似只是闭眼睡上一觉,只消轻轻唤他声,他就会睁眼坐起,重回人世。
江云涯想必是同样的感受,跪坐在冰棺旁,身子倾侧,斜斜倚靠在棺盖上。他专注地凝视着棺中人,指腹抵着棺盖,隔着一层严冰虚虚地勾勒出对方的面庞轮廓。
他没有用真包裹指尖,白润的指腹很快被冻得通红。他对此全无所觉,只在看到冰棺为体温所融,似是化了少许后,立刻抬起肘,不敢再贴得那般近。
陆九思不愿打搅他与棺中人的相处,放缓呼吸,只当大殿没有自己这个人。
江云涯却没忘记他还在,又或是自言自语道:“小师叔这么躺着,看着和从前一般好看。过去我常常来陪小师叔,有时在这睡着了,梦中还想着,我睡着的样子是不是和小师叔差不多。”
“小师叔要是醒了,瞧见我还在睡,是不是也和我现下瞧着他一样?”
“不过小师叔比我沉不住气,见我许久不醒,然不愿多,拍拍我的脸或是揪住我的衣领,喊我早些起来练剑。那时我要是装作病了,不睁眼睛,他一被吓一跳吧。”
陆九思:“……”
江云涯不能以指勾勒,目光便更为专注,近乎虔诚。他俯视着棺中人,说话的声音放轻了又放轻,像是担忧会惊扰对方的长眠。
但陆九思知道,他们就算在这儿闹得震天响,冰棺那位不醒来。
江云涯仍旧轻声细语道:“我知道小师叔怕冷,还让小师叔留在这,小师叔一怪我吧。说不还要罚我多劈日柴火,才肯放我屋。但我没有办法。小师叔要打要罚,我都愿意受着。”
“但得先说好了,不拘怎样,不准再离开我。去哪里都要带上我,不许再扯谎骗人。那些谎话都糟糕透了,我不再信的。”
陆九思见他一直倚在冰棺旁边,身子似乎都和棺身黏在了一块。两人出门前虽则换上了御寒的衣裳,但江云涯那件外衣已经脱下,披在了他身上,要是这么一直穿着单薄中衣贴着冰棺,时间久了怕冻着。
他能理解江云涯不想和对方分的心思,没有出言劝阻,默默脱下江云涯递给他的外衣,轻轻替他披上。
甫一动作,他的腕便被江云涯扣住了。
江云涯仰起头看向他,目光盈盈。
陆九思不知有什么话好说,只能道:“节哀顺变。”
他还想说要是回岛上就是为了带走冰棺,倒没必要瞒着他。这事在常人看来兴许惊世骇俗,但他明白两人之间情谊颇深,未必不能理解。
江云涯要是坚持将冰棺带出大殿,乘船过海,得多贴些符纸才能确保坚冰不化。倘若江云涯愿意,他还可以帮忙画些符,布个阵……
这些话在他心口打了个转儿,方要一一道出,就被江云涯冷厉的目光堵了回去。
“节哀?为什么要节哀?”江云涯定地看着他,双眼不映一点微光。
陆九思方想起在他眼中,自己就是小师叔夺舍后的“后身”。神魂既然未灭,谈不上陨落,自然不用劝他节哀顺变。
陆九思心生愧疚,低声道:“现下就把冰棺带走么?还是你想再在这儿待一儿?”
江云涯道:“不带走。”
陆九思疑惑地看向他。
江云涯拂去衣裳沾上的冰水,从棺边站起身来,轻声道:“小师叔,我想要你回来。”
转瞬神情又变得殊为冷漠,目光一转看向陆九思,重复道:“我想要小师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