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月, 时日绵长。
一切看似与千百年间无甚不同,只今夜星光黯淡,竹屋外便多挂了两只灯笼, 将屋中照得昏黄通亮。
灯火辉映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各据一方, 似乎这样相伴还是缺了什么, 没来由地显得冷清。
奚指月坐在桌畔,一手搭在桌上, 指下压着一封书信, 眉头微皱,似是遇到了殊为棘手的难题。
清风穿窗而过, 轻轻扬起被他压在指下的纸笺,也激得他咳上一阵,直需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才能压住咳声。
小道童原本蹲在药炉旁煽火,见状忙抛下手中蒲扇,小跑到他的身后,踮脚拍着后背替他顺气,忿忿不平道:“大人,你也太不顾着身子了!分明还没到时候, 为什么强行破关?!”
奚指月又咳了一阵, 才缓过劲来。
他似是听不出小童的气恼,柔声道:“只是试试, 若是不成, 下次再试就是了。受了点伤也没什么,旁人破境一样凶险,修行之事便是如此。”
小道童气鼓鼓:“大人骗我。我偷偷看了许多书, 还去问了温老头子,书里和老头都说,大人修习的功是最最凶险的!”
奚指月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小道童依偎在他身边,见他攥在手中的丝帕隐隐染了血迹,心底又是着急又是害怕,拽着他的衣袖:“大人,他们都说你已经是世间顶厉害的高手了,这功那么凶险……能不能不修了?”
奚指月平日待他极好,便是他想在后山抓蟋蟀钓蛤丨蟆,都愿意耐着性子陪他。
他有时调皮,惹恼了住在莫愁林中的习,也都是奚指月护着他,替他向诸位习歉。
他拉着对方衣袖好声好气相求时,对方十有八丨九都会答应。可这一次没有。不管他是软言相劝也好,撒泼打滚也罢,祭酒就是铁了心要修习那凶险功,怎么也拦不住。
小道童不止一次撞见他咳嗽,这时更是连血都咳出来了。
“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我就……”小道童想了半日也想不出能拿什么威胁他,只好,“我就告诉陆九思啦!”
这话说出口后,他瞧见祭酒皱了皱眉头,原以为有戏,对方的情已恢复如初,只将那方沾血的丝帕收进袖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和声问:“药熬好了吗?”
小道童发脾气:“没好!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再也不替你熬药了!”
话虽这么说,看着奚指月苍白的脸色,小道童还是快步走到药炉边,盛了一碗褐色的药汤,小心替他端来。
奚指月面不改色地喝下汤药,将空碗轻轻放在桌上。
碗底碰上桌板的瞬息,他无声叹了一口气。
方才他收到的是澹台千里自海上传来的书信,展信时甚至能闻到海风的咸腥味。信上所写,小道童先前也念与他听,他记在心里,此时倒背如流。
他们已经抵达浮阎岛。
除去陆九思,同行的还有那名叫江云涯的魔修。
奚指月的指腹在信笺上轻轻拂过,落在那杀意盎然的几字之上。
他尚未勘破三障,无离山,只得拜托澹台千里照看陆九思,可有事并不是有人在旁照看,便能一切无忧。也并非他拦着不让人走,诸事便不会发生。
天道运转,不以人力为转移,便是如此。
他亦知功凶险,三障极难勘破。
可除了破尽三障之外,他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什么办,可以一窥天。
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海上风雨交持,一连数日都不见星月。
独行的海船收了风帆,随波,徐徐而行。
船工们知晓两位包船的东家行事秘,不敢叨扰,都老老实实躲进舱室,等待风雨过去。
当此之时,包下海船的两人也正在船舱内盘腿对坐,沉声交谈,言行俱有高人风范。
“海图应当没错罢?”
“三十年过去,自然有所不同,变动稍许应当也无妨。”
“若是海图没错,再有三日,就该到浮阎岛了。风雨若是快过去,还能早一二日上岛,唉……”
王习叹一口气,捉起茶杯喝了口水,随即因为粗劣的茶叶渣子破口大骂。在船工面前他还收敛少许,舱室内只有自己人,便不需装腔作势,想骂便骂。
骂归骂,他却不敢轻易摔杯。杯中这点皱如酸菜的渣滓是船上仅有的能用来泡水的东西,若是不喝,便只剩下凉水——他们出海匆忙,没法像陆九思那样带上一船花里胡哨的物件,船上甚至没储备足够的清水,现在能喝的都是帆布上凝结的露水,带着一股海上特有的咸腥味,不添些别的东西就难以下咽。
“小兔崽子!”王习每每想起自己为何身在此地,便忍不住怒火上涌,直冲脑门,突突作痛。
坐在他对面的守门人情还算平静,只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倘若真不关心那便宜徒弟,你也不必千里迢迢跑来遭这种罪。”
王习死不承认:“我是怕他死在岛上,祭酒责备下来,不好交代。”
守门人一语直戳命门:“他们自愿下山历练,自愿出海,真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
“他手上还有个盘呢,为了做这盘我没少花心思,就算人回不来,这盘我也得收回来。”王习找起借口来捉襟见肘,只能反问道,“师兄,你又为何要走这一趟?”
他们出海匆匆,船上连清水都只有数日之用,底舱中却不知何时被人塞满了数十坛烈酒。王习面色黑沉地将就着茶叶渣子时,守门人还能优哉游哉地提着酒壶,小口浅啜。
守门人边饮酒边道:“了却往事。”
听他说得“往事”二字,王习一怔,色随之变得凝:“师兄,想要杀谁,你只需吩咐一声。”
守门人笑:“我要杀人,还要劳你动手么?”
王习见他又喝光一壶烈酒,满身酒气,想劝又不敢,犹豫:“我不是这意思。师兄,你也少喝点酒。”
“不说了。”守门人听不得人劝,放下空酒壶,撑着船板想要起身。海船在风雨中颠簸得厉害,他双脚一时没踩稳,将自己绊个了嘴啃泥。手中酒壶摔成碎片,他的脑袋也磕在房中木箱上。
“师兄!”
“没事。”守门人挡开王习伸出的手臂,再次缓慢起身,尽管东倒西歪没个正形,好歹没跌倒,“去看看那个小家伙,上船才几日,怎就晕成这样。”
王习也扼腕:“这也忒没用了!”
两人摇晃着走到相邻舱室门外。
王习将门框敲得咚咚作响,抖落下无数经年的积尘。隔壁舱室的船工听得震天响动,纷纷探出头来,被王习冷眼瞪了回去。
舱室里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不好!”王习面色一变,肃然道,“难不成晕死过去了!”
他当即改敲为拍,手掌击在门框上,险些将单薄的木门震得脱出框去。
两人破门而入,才见到床边躺着个人,眼看就要滚下床榻,落在地上。
王习眼疾手快,三两步跨到床边,一手伸到背后,将人整个捞了起来,飞快扔回床上。
“有、有劳先生。”崔折剑虚弱道。就说这么一句话的工夫,他面色一白,费力抓起摆在床边的木桶,哇的又吐出一肚子苦水。
桶中都是酸水的味道,显然这不是他头一回吐,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王习嫌弃地摆了摆手,站起身:“还是崔家人呢……叫你家中长辈知道了,非把你逐出门去。忒的丢人。”
崔折剑奄奄一息道:“我、我家长辈嘱咐过……”
他算是明白了长辈的良苦用心。
就他这上船即晕的身子,真不能出海啊。
王习只是嘴上说说,不能真扔下他不管,转身去找船工要了橘皮。有酸口之物压着,好歹能少受罪。
去了不过片刻,回来时险些没被眼前所见惊得抛掉手中之物。
“师、师兄,你怎给他喂酒??”
王习去而复返,便见守门人坐在床边,手中提了个酒壶,壶嘴向下,正往崔折剑嘴里倒灌酒水。
“师兄,师兄!你莫闹他,要是叫他家中那些个老不死知道了,少不得要找你我麻烦……”王习放下橘皮,手忙脚乱地想把守门人拉开。
守门人的身子看着瘦弱,却如长钉般锲入床头,无论王习怎么拉扯衣袖都八风不动,手腕一抖,将小半壶酒都灌进了崔折剑嘴里。
王习看得大急,连连叹气。
要是给人灌死了,为师兄的性命考虑,他恐怕得将人抛尸再嫁祸给魔修,但这未免有违义……
他正自瞎想,便听崔折剑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眼看就要不活了。
王习当机立断,接手麻烦道:“师兄,将他交与我,此后不拘发生何事,都与你无关。”
守门人:“……”
崔折剑:“……”
崔折剑又轻咳了一声,虚弱道:“先生,我没事,觉好多了。”
王习:“……”
守门人收了酒壶,自饮一口,:“酒是好物,能解百愁。”
崔折剑几口烈酒下肚,觉胸前积郁闷气消散不少,诚恳地附和:“先生所言不错。”
看他那双眼发亮的样子,王习疑心自家师兄恐怕要带出个小酒鬼来。
“喝几口便罢了。”守门人却没再将酒壶递他的意思,只道,“你姓崔,这酒哪里轮得到你喝。”
崔折剑闻言微怔,问道:“先生识得我家中长辈?”
守门人没回答这话,站起身:“你躺着歇息罢。”
崔折剑靠在床边,却迟迟没听他的话躺下休息,反将一手搭在剑鞘上。他自上船那日就开始发晕,已经许多日不曾练剑,这对他来说显然是殊为少见之事。
这时稍有好转,便想抓紧工夫练剑,不要再虚度光阴。
守门人看向他刚直的浓眉,无声叹了口气,转身在舱室中坐下,:“王观海。”
王习倏地站直,挺起腰背,沉声应:“我在,师兄。”
守门人:“酒没了。”
王习:“??”
守门人恼道:“舱底不是还有几坛酒吗?拿酒来。不然要我喝着白水讲故事吗?”
他微一闭眼,想起三十年前恍若昨日。
一群年轻气盛的学院弟子渡过幽冥海,来到浮阎岛,他亦身处其中。其时众人意气风发,放话要荡平浮阎岛,生擒魔修,扬名立万,造福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