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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日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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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睁着泪眼在看那几个坏男人,他们谁也没逃出我的目光。他们的模样被我记了下来,以后,无论在哪儿,只要见到他们,我都要骂过去,即使当着父母的面,当着他们妻儿的面。

1

宇儿本该作出一番出色的事,因为他本身就是一贯出色的人。如果上天足够青睐他,如果我的父母足够富裕,如果父母足够有远见,如果他的身边有个足够智慧的人,如果他的姐姐我足够出色,能够满足他的渴望……

太多的如果已成为缺憾。

太多的如果才能成就一个人才,对父母、对自身,无疑构成承担不了的严厉,最终放弃。在农村,像宇儿这样的人很多很多,他们没有机会,他们总会有一人共同的致命的缺点:在学习上没有指望。当众人将衡量人才的目光一致投向学习时,他们就黯淡了。不是没人看见他们的特质,相反,人们都看到了。这些长处被大人们常年用来津津乐道,作为饭后谈资。末了,哀叹一声“尽长些没用的本事”。

天生我才必有用。一点不假。但令许多人迷惑不解的是“天生我才为河用”?当他们没有深入想过自己的长处,没有接触过外界的刺激时,这些特质,对他们,是种慰藉,是种小聪明,也是种沾沾自喜。但,当他们意识到了自己没有机会而被埋没时,这些特质,对他们,则是种伤害,是种嘲弄,也是种终生遗憾。

可怜的是,宇儿意识到了。他想读大学,想出人头地,想去发挥自己的特长,想去圆了自己的梦想,但机会在哪儿?所需要的金钱在哪儿?

小时候,宇儿最热衷的事就是玩玻璃珠,玩弹弓。别人家破孩儿们的玻璃珠都被宇儿赢到了我家的抽屉里,他们心里不悦,又不服气。于是,一次次偷大人的钱来没玻璃珠跟宇儿“决斗”。后来,斗不过便打架,直打得玻璃珠滚落一地,被人一抢而光,双方又是对骂着离开才罢。宇儿个头小,永远都是挨打的那一个。二伯母家的两个堂哥一见宇儿就要收拾他,别的地方不动,只用手去捏他的“小鸡”。宇儿哭着回家,告诉母亲。母亲找到他们,警告说要是以后再这样对宇儿,就把他们的“小鸡”给割下来。两个堂哥满不在乎,还嘴道,谁让他把我们的弹珠给赢完了。

走,到我家,把弹珠全还给你们。母亲说。

不要!不要!他们怕被三叔揍。

其他人大家归大家,却不像堂哥那样的打法。骂人的名堂更是多,骂名骂姓,骂职业,还骂长相。

别人骂宇儿:收破烂家的孩儿!

宇儿回骂:磨豆腐家的孩儿!

你爸是长鼻子!

你爸是窝窝眼!

林建成!

张天才!

我是林建成他爹!

我是张天才他爷!

……

人人天生都有可恶的虚荣心,或多或少。我们那群孩子中,很多羞于启口说出自己父母的名字或职业(本不该叫职业,因为根本就没职业)。以前,我从不对人讲我的父亲是干什么的,怕被人笑话。上大学时,母亲更是教导:出去别对别人说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别人会看不起你!

我不相信母亲,虽然她是对我好。因为,我不怕。人人都有父母,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只要将你抚育成人,他们就比你伟大、高尚!

男友第一次去我家,父亲主动说出去一天。他在躲避。我强留他在家。没有他,这个家不完整。

我的小学同学中有个女孩子,她的父亲是卖豆腐的。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课堂上,老师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出自己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她站在座位上,足足五分钟。老师一再催促,她始终不说,最后没法,她只有哭。不知道这个老师是出于何种目的与心态要她这样做,无论如何,我想,这件事在她心中留下的创伤一生都愈合不了。这件事后来传回了家,传遍了整个村子。这女孩在学习上没什么出众之处,早早辍学了,又正正常常订了婚。大人们用她来教训孩子——别像卖豆腐家的闺女一样连自己爹娘都看不起。谁了解孩子的苦衷?

我做这样一个推测:一个人,曾经贫穷、耻辱,当他的身份卑微时,他若将之说出口,别人会打心底取笑,认为他在以这些企求怜悯、博得同情;当他名利双收时,他若将之说出口,别人会自心底感动,认为他正以这些作为磨练,取得成功。

还叫人怎么活?

说回来,宇儿的才。

玩玻璃珠还没玩够,宇儿就遭了几顿打,别人打,父母打。父母把本子铅笔甩过来,喝他好好写字,不许贪玩。他不愿。别人不愿再输给他,他就没什么可赢的了。于是,他玩弹弓。他从父亲的废铜烂铁中寻来粗铁丝,又去小卖不买到一尺来长的橡皮带,自己动手做了弹弓。父亲根本不可能帮他做,相反,要是知道了,不把他的屁股打花才怪。宇儿我俩都继承了母亲的优点:专注。宇儿做事也是全神贯注、一心一意。他的手很准,不仅在玩玻璃珠上,更在玩弹弓上。

村里的小破孩儿们玩弹弓主要是比赛,对着一棵树,看谁打得准,其次就是打架,用弹弓把石子打出去,总想打到人脑袋上。宇儿似乎一开始就对比赛没有兴趣。他用弹弓去打电线上的小鸟。一粒尖尖的石子包在橡皮肚里,将橡皮使劲向后拉长,绷紧,攒足了劲儿,瞄准了一放手,“啪”地一声,胶皮弹出去,石子非出去,不偏不正,把电线上的小鸟打下来了。得知宇儿改行玩弹弓了,并且是个神手,小破孩儿们又纷纷来套近乎,将宇儿视为英雄,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后“学艺”。他们千方百计要搞到宇儿的弹弓,宇儿怎么也不肯,总是把弹弓挂在脖子上。晚上回家,藏在被窝里。父母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再管。

宇儿已经知道了他这双手的厉害,如今,经常抱怨:“妈妈,要是你当初把我送到体校搞射击,我早就进国家队了。”

母亲既遗憾又无奈:“当初谁知道还有干这个的,要是知道,你妈我无论如何送你去。现在不是晚了么?”

“我这个人才硬是被埋没了!”这是最让宇儿窝气的一句话,也是事实。

宇儿不是学习的材料,早在小学就显露了出来。小学里,几乎他的每篇作文都由我代写。我们之间有个交易,写一篇作文一毛钱的报酬。他乐意,我也乐意。他回家对母亲说他的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念给大家听了,母亲美滋滋地给他煮个鸡蛋,还说“我竟生了两个才子!”五年级的时候,小学开了个演讲赛,演讲少年赖宁的英雄故事。每个年级选出一个代表,五年级的代表是宇儿,因为他作文好。宇儿推辞不去,老师大大鼓励了他一番,还教育他“不要太谦虚了。”宇儿硬着头皮去了,抽签抽的是最令他失望的号:一号。

母亲不声不响地来到学校,搬个凳子坐在队伍的最后。全校二百多学生外加十来个老师全部出席,按次序就坐。校门口的那个土台子就是演讲台,上面拉条绳子,吊着一排红纸黑字——“XX小学纪念少年英雄赖宁演讲比赛”。校长手里捏张稿纸,从台下第一排正中位置跳上台子,讲话。没有麦克风,他尽量提高声音,脖子涨得微微发红,有那么一道青筋明显暴凸。校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每个年级的选手好好表现,取得好成绩!”

当校长绕着土台子重新就坐时,主持人操着我们的家乡话宣布比赛正式开始,接着是“下面请五年级的林宇同学上台演讲!”

宇儿缩在第二排边上,在他老师屁股后蜷着。主持人念完,宇儿“腾”地站起来,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掌声热烈。连母亲都认为宇儿勇气够大,能那样干脆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大家在他上台,他似乎也在等。掌声又响了一次,他老师扭过头,看动作是拧了他一把,他又是一跳,这次跳出了队伍,只得硬着头皮上台。

他刚在台上站定,下面的掌声像受了什么指挥一样一下子停了。只见宇儿低着头,两只手拨弄着衣角,眼落在紧紧并拢的脚尖上,一语不发。主持人走上前,低声催促:“快点,快点,别耽误时间!”这时,宇儿才抬起头,眼睛望得远远的,嘴唇抖了几下,抖出几个带着莫大委屈的字:“赖宁救火,烧死了。”这就是所有的内容。

讲完,他又垂下了头。下面的人等不及了,却不敢开口。只等校长发出一句:“下去吧!”宇儿才慢慢挪下台子。台子下,学生们笑得抖作一团。

母亲见宇儿演讲完了,起身便走。

放学回家后,母亲才问他:“没准备?”

“没。”宇儿答:“我想等别人讲完了跟着学几句,谁知我咋这么倒霉,抽了一号。”

“平时作文写的那么好,咋讲不出来?老师不是让写过赖宁的事迹吗?”

“忘了。一紧张,啥都忘完了。”他倒是心安理得。

“赖宁救火,烧死了。哼,真是大实话……”

相比于淘气可爱,长得跟青石蛋蛋一样结实的宇儿,我的体质差读哦了,经常生小病,三天两头去村子西头的小诊所买药、打针。村里有两家诊所,都在西头。一家的医生是个女的,和蔼慈祥,我一直认为她是村里长得最漂亮、心地最善良的女人。我叫她“娘”,伯母的意思。她擅长儿科、妇科,是村里专门的接生婆。另外一家那个男的我叫“爷”,他很年轻,辈分很高。他从小得了小儿麻痹,一条腿残了,靠双拐走路。他天资聪颖,自学医道,因家境殷实,爹娘为他置备了个医药铺子,藉以为生。人们公认他医术高明,隔几个寻的人都来他这里抓药打针。我则是他那里的常客。

小时侯,天气比现在冷得早,冷得多。一入秋天,我就开始感冒,一直打喷嚏打上半个月,接着咳嗽,一咳就半个冬天。天天吃甘草片,安乃近,吃得一见就要吐。打针尽打青霉素,做皮试做得眼泪花花不说,两半屁股也总是被打得只敢站不敢坐。即使这样,还是好不了。母亲为我煮白水萝卜加蜂蜜、风水梨加冰糖、胡萝卜秧子、蒜苗……一个个偏方试过去,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冤枉水灌我了多少碗,依然无济于事。我整晚整晚地咳,咳得喘不过气,一家人睡不塌实。久而久之,父亲对我咳嗽国民,直至现在,我只要一咳,他就头疼。母亲因此抱怨“谁叫你是娃娃的时候老是哭”。那时,我老是哭。

母亲扯着我去打针,我一路走一路跌着跟头咳。

“憋口气,别老想着它。”母亲心焦。

“喉咙痒,里面又热,我忍不住。”我快速说完,又咳了一大串。

母亲没办法,扯着我加快了脚步。

到了男医生的诊所,进了那间大屋子。照例,里面摆着一桌麻将,七八个男人围在那儿。

母亲用手掀开布帘,我响亮地咳了一声,像是打招呼。那群人像被提醒了一样,猛地回头,转眼间,他们脸上露出了很容易察觉的怪笑,淫秽。

“华儿,来了?”一个男人狠吸一口烟,张嘴说话,污浊的烟雾散去,露出他发黄的两排牙。

“嘿嘿,嘿嘿。”有几个在笑。

“老娘来啦,龟儿子们!”母亲笑着回应上去,声音响亮而愉快。

我弓着身子,浓烈刺鼻的烟味扑上来,呛得我喘不过气,咳得更加剧烈。我一面不停地咳一面倔强地观察他们。

“这孩子完了,咳成这样,不得……才怪。”一个男人看着我的痛苦状,自发感慨。我没听清他说我要得什么,但肯定是病。

“瞎逑胡扯,我看她精神头比你还好。”男医生一边扎药瓶,一边为我说话。

我见那个跟母亲打招呼的男人站起来,有三个也跟了起来。他们朝我们走过来,淫荡地笑。

“华儿,走,出去。”那个男人走上前,冲母亲说。

“干啥?”母亲仍然在笑。

他没回答,腿着母亲后退。他们从我身旁挤过,结实的大腿把我撞到了门上,“砰”地一声。我立马止住了咳嗽。

其他人也都过来了,掀开帘子,挤在门口观望。我已经冲到了门外。

只见他们一个人从身后将母亲死死抱住,母亲咯咯地笑着,戏弄一般挣扎。其余撒个人围在母亲面前,有两只手掀开母亲的衣服,伸进去……

我一下子血冲脑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脑袋里顿时觉得白花花一片,什么也没有了。我呼吸紧促,四肢无力,恐惧紧紧抓住了我。几秒钟后,我开始大哭,开始骂——

“**!日你娘!不得好死!让你们全家都死光!日你妈!孬种!”

对我的骂,他们似乎没听见。他们仍在那样做,那样不要脸!我骂他们不要脸,该死!他们不理我,所有人都不理我,包括我的母亲。我在哭,替他骂人,她却在笑。

我感到无助、窒息,觉得还是自己死了算了,母亲根本不在乎我。我瘫坐在地上,使出最后的力气哭,冲着天。我一定是哭得惊天动地,口吐白沫了,才唤醒一个人的良知,是那个男医生。他一直坐在藤椅上摆弄针药。

“妈个X,闹啥闹,看孩子都哭成什么了!”他冲着这群人吼道。

他这一吼还真灵,这几个人松开了手,一个人又趁机摸了一把,母亲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他“呵呵”的傻笑着。“啥吊!”母亲笑骂道。

母亲还是没看到坐在地上的我。我睁着泪眼在看那几个坏男人,他们谁都没逃出我的目光。他们的模样被我记了下来,以后,无论在哪儿,只要看到他们,我都要骂过去,即使当着母亲的面,当着他们妻儿的面。为此,我也挨了别人不少骂,挨了母亲不少打。

“你这个小不点儿,性子咋这么烈啊!跟你妈活脱一个样!”一个男人冲着我说,他是那四个人中的一个。

“日你妈……”我哽咽着,还是要骂,除了骂这些,我没有其他的词。

我现在骂他,不是因为他侮辱了我母亲,而是因为他将我与母亲扯在了一起。我已经不愿让人把我俩放在一起。我更不远仪让母亲再碰我一根指头。我恨她,恨她在我深感屈辱时,她却在笑。

母亲整理好衣服,才顾得上我。

“起来,打针。”母亲叫我。

“不!”我仿佛是撕破了喉咙,手撑在地上竭力地喊。

母亲不理这一套,上来拉我。她拽着我的衣袖,我大哭着挣脱,她提了几下没把我提起来,却拖了一米多远。

“想干啥啊你!”母亲火了。

“不打针!”我想解释我的理由,却表达不出。

“不打也得打!”她说着,又来拖我。

“不去——”我开始用手指抠着地挣脱。

你也许不相信我的性子有多烈,即使把手指抠断,我也不会屈服。

一个男人见我这样倔强,便支开母亲。他上前,弯下身子,一把将我抱起。我舞着手脚,撑起头朝他脸上吐口水。他不理,硬是把我抱到屋里,按在床上。

我被母亲和另外两个人死死按住手脚,裤子被扒了下来。我已无力再反抗了,嘴里仍哭骂着:“不要脸!孬种!“

“再骂!“母亲松开一只手,朝我的光屁股上狠狠盖了两巴掌。我不失时机地踢起腿,打在她的胳膊上。母亲恼了,又要打,被人劝住:“别打了,看这孩子是打不改的。”母亲不打了,我的屁股火辣辣地疼。

医生细心地在我屁股上擦酒精,迅速将针头插进,又用手指轻轻按摩四周。我依然疼痛,痛在心头,细长针头扎在肉里,痛得我眩晕、恶心。

他们要把我制服,他们把我制服了。

折腾完了,我趴在床上不动,散了架一样。不知谁将我抱起,软绵绵地放在母亲的背上。母亲背着我走了,不再骂我,路过小卖不时给我买了一瓶三块钱的苹果罐头。三块钱可不是小数目,会买三百颗水果糖,一大堆。母亲的慷慨让我又觉到她的可亲了。

男医生给我打针时,疼痛中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几岁了?”

“七岁。”母亲淡淡地回答。

我的烈性真的起到了作用。以后,母亲再带我去打针,他们连招呼都不敢打过来。他们只要一张口,我就要骂,骂够了还闹着不打针。他们似乎怕我,母亲也怕。

若母亲忙,父亲便会带我去打针,在那个女医生家。父亲似乎更喜欢去她那里,我也是。她总是冲小孩子笑,跟小孩子聊天。但唯一不好的是,她的药在我身上不起作用。父亲不在乎,仍带我去她那里。

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就骂:“花那么多钱,挨那么多针也好不了,还去!你是被她迷住了吧!”

父亲嘟嘟囔囔骂几句,才领着我去男医生家。男医生一边看人下棋一边给我打针。有一次,把我打昏过去了,所有人都没发现。我的头垂在父亲的腿外,昏死了。男医生的老婆刚好从我身边过,一眼看见了,大叫:“快!快!不行了!”男医生猛地回过神,拔出针头。父亲急得使劲拍我的脸。我被搁在床上,男医生又迅速给我扎了一针。许久,我才醒来。

父亲的脸在我眼前逐渐清晰。等我完全睁开眼,父亲第一句话是——“这是哪边?”他用手指着对面的墙。

我说不知道,只看见房屋在转。

“让她再睡会儿。”男医生说。

这是我第一次休克,感觉很死了一样。心想:死是这么简单。一点痛苦都没有。

父亲怕我生病,怕我在打针时休克。那次之后,我一生病,他就让母亲带我去看。母亲若是去不了,我就自己去。放学后,一个人挎着书包去男医生家,乖乖地趴在那张床上等着挨针头。打完,又挎着书包回家,他不用我解释就把帐记在了母亲的名下。那个村子里,有史以来,我是去医院次数最多的孩子。别人说我是病秧子,父母却不说。

体制太差,母亲便给我制定了一个锻炼计划。早晨六点起床,出去沿着那条土路跑一个来回(大约有两千多米远)。早饭后去上学,书包里放着一副乒乓球拍。中午回家,要在厨房门口的水泥地上冲着墙练习倒立十分钟,再与宇儿对打羽毛球十分钟才可吃饭。下午放学,写完作业,吃完饭,允许出去与小伙伴们疯玩到晚上八点钟。其实,每次我都要玩到八点以后,每家大人怒不可遏地出来找孩子回家睡觉时,我才意犹未尽地回家。

除了倒立跟打羽毛球骗不过母亲的眼,其余能骗过的统统骗,特别是跑步。

一大早,田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就去那条路上跑步。听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和着自己单调的脚步声,深感寂寞与枯燥。特别是在夏天,路两旁的玉米秆儿一人多高,稠稠密密望不出去,心里便有些怕。万一玉米丛里钻出个人怎么办?玉米叶子被风吹过,相互摩擦,一片“哗哗”声,听进去的人都不免会有些紧张。

看武打片看多了,又加上爱胡思乱想,我总是跑着跑着就停了下来,四处望望,定定神,又马上转身往家跑。一个人跑步的时候,那条路一点都不可爱。

跑了些天,我再不去了。因为有了新的恐惧。

“咋不跑了?”母亲不知其中原因。

“不想跑。”我似乎在撒谎。

“跑步是锻炼身体,身体好了,就不生病了,去吧。”

我想还是说出原因好,于是就说了:“有个人在路上。”

母亲一下子紧张起来:“谁?”

“小娟她爷,猪八戒!”我咬着牙说。

“他在那儿干啥?一大早就放羊?”母亲甚为不解。

“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说他很坏。”

“他有啥坏的?”

“你去问问四四。”

“你告诉我。”

“我不说。”

“好,那我去问四四。但你还得跑步。”

母亲又提到了这个条件,我很不高兴:“我不去。”

“换条路吧。”母亲不放过我。

“没地方跑。”我还是不想跑。

“从家跑到大河边,再跑回来。全是大路,两边都有人,就不扒搂。”

我不愿意:“你知道我怕水,那条河里老死人。水鬼来拉我,你管都管不了。”

我有些得意。

“那你还跑现在的路,我陪你。”母亲很坚决。

夏日的夜,深蓝的天空中缀满了繁星点点,托起一盘金灿灿的月亮,月亮里面有座寒宫,寒宫里面住着仙子嫦娥。如果嫦娥拥有记忆,她一定能记下天底下这群孩子的小故事。

月光直泻而下,铺洒了乡村的每一个角落。房屋、树木轮廓鲜明,亮得可以辨出颜色。远处茫茫田野中,玉米叶子不经意的摆动,被我们捕捉得清清楚楚,也带来了几声敏感的犬吠。

亮如白昼的夜晚。

谁站在外面的大麦场中,双手拢在嘴边,弓起腰使劲叫一声——出来玩哩!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附近的人家铁门闩响起,大人的吆喝声起,孩子的回应声起。一会儿,土路上闪出一条条瘦弱的身影,他们从各个角落里蹿出来,直奔大麦场。我和宇儿都在其中。出来前母亲追着喊:“八点半之前回来!”我们边跑边“哦”。

人陆陆续续到齐了,年龄最大、长得最壮的老儿清点了一下人头,没发现哪个重要任务没到,便宣布开始游戏——捉迷藏。

大麦场有一处房宅那么大,平整坚硬,地皮白花花的。之前,几户人家合伙把收割的麦子拉来倒进场里,几大垛。他们找来打麦机,震耳欲聋地一家一家地打。有时要打几天几夜,熬得人连初晓时分摘来的露水黄瓜都拿不起来,吃不进嘴里。打完了麦子,各自将麦粒拉回家,留下几大垛麦秸,松松软软地堆在场里。成了我们的玩乐场。我们爱在麦场里玩,它大而平坦,又有那么多麦秸,在上面打个滚或是爬到顶端一跃而下,真的是种享受。麦秸垛起来通常有三米多高,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爬到顶,摇摇晃晃踩稳了,再从上面蹦下来,陷在麦秸窝里,用力狠时会陷得埋到脖子。爬起来,像鸭子上岸时一样,抖几抖,身上不沾一点灰尘。气冲冲的大人们若见到这情形,一准提着工具上来打人,让我们滚得远远去玩。因为,我们蹦塔了他的麦秸垛。

从前,我们那群孩子从未见过蹦蹦床,但我们玩过比蹦蹦床更有意思的东西。

我们借着几座高大的麦秸垛打掩护,玩捉迷藏。一个人闭着眼,等所有人藏好了,他便出去找。这时,藏起来的人只要看到他朝自己相反方向找去了,便会迅速跑出来去摸桩子,摸到的再被抓就不算数。桩子是事先讲好的任何一种东西,或是人。藏起来的人要是在返回桩子前被抓,他就得做下一个找人的倒霉蛋。谁都不愿充当这个角色。

“倒霉蛋儿”闭上眼,别的人开始四处藏身。胆子大的藏在近处,胆子小的尽量躲得远远的,甚至跑到别人家里,久久不出来,怕被捉住。胆子最大的那个有时索性站在“倒霉蛋儿”身后,见他一睁眼,马上摸桩子,叫声:“解放!”他就没事了。

“倒霉蛋儿”侧耳听听脚步声没了,便问:“都藏好了?”没人要答应,除非没藏好。他便睁开眼,开始找暗处的人。他一跑离桩子,就有一些人“啊——啊——”地从各个隐蔽处冲出来,冲刺向桩子,大喊:“解放!”挨抓的人都是胆小的、跑得慢的。胆小的往往藏得太隐蔽,隐蔽得从里面看不到外面,从外面可以感觉到里面。在他还没来得及跑出去的时候,就生生尖叫一声,被活活捉住。跑得慢的任凭你骂你打也要跟着你跑得快的,藏在一起,既打掩护壮胆。但当“倒霉蛋儿”发现了,跑过来捉时,别人“哧溜”蹿了,他便乱了方寸,胡乱兜圈子,兜来兜去也逃不掉。

一次,大家玩捉迷藏,跑得腿都抽筋了才决定回家。正当我们准备散去,一个孩子叫了一

声:“狗蛋儿呢?”“不知道,我没见。”另一个孩子回答。

“我也没见。”“我也没见。”大家纷纷表示没看见。

老儿环顾一下四周,说:“狗蛋儿胆子太小,可能是害怕,藏到家里去了,不敢出来。”

大家释然。各自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狗蛋儿妈来到我家,进门便问:“克克,米们昨晚玩的时候有没见我家狗蛋儿?”

“他不是回家了?”我觉得奇怪。

“没啊。”

我会议了一下昨晚的情形,,告诉她:“昨晚刚去的时候我还见狗蛋儿了,到最后回家的时候大家发现狗蛋儿早不在了,以为他藏到家里了。”

“他昨晚一夜没回!”她有些紧张。

母亲过来,对我说:“克克,你带狗蛋儿妈去麦场找找,万一狗蛋儿还在那儿藏着呢。”

母亲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带着狗蛋儿妈往麦场走,边走边说:“狗蛋儿胆小,老是藏得别人怎么找也找不到。”

“今儿个被我找到了,不打断他的腿才怪!人家孩子都知道晚上回家,就他不知道。”狗蛋儿妈咬牙切齿。

来到空旷的麦场,我俩站定,四处望了望。除了几座被我们弄得凌凌乱乱的麦秸垛,和几只小麻雀在散落的麦秸里觅食,什么都没有。狗蛋儿妈扯起嗓子叫:“狗蛋儿——”没人应。小麻雀受了惊吓,扑扑棱棱飞远了,带起一根舞动的麦秸,悠悠地飘落下来。

“狗蛋儿——”我叫。

还是没人应。

“这兔崽子,藏到哪儿去了?”狗蛋儿妈唠叨着。

我围着几座麦秸垛走了一圈,觉得有些不对,便再走一圈,边走边观察。在一座前,我停住了脚,定定神,细细看一遍,越看越不对,索性把耳朵贴上去,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呼吸,还有轻微的鼾声。

难道狗蛋儿在里面睡觉?

我一把拨开外面薄薄一层麦秸,眼前的情景使我惊呆了——狗蛋儿蜷在那儿睡得正香呢!看他那酣睡劲儿,好象跟睡在自家的床上一样。

“狗蛋儿——狗蛋儿——”我摇摇他。

“恩——恩——”他睡意未尽,懒懒地揉揉眼,欠了欠身子,才看见我。“他们都走了?”狗蛋儿迷迷糊糊地问。

“天都亮啦!你咋在这儿睡了一晚?”我冲着他说。

狗蛋儿妈已经过来了,没来及狗蛋儿回答我,她伸出手,一把攥住狗蛋儿的胳膊,把他提了出来:“挺会找地方的啊!咋没捂死你啊!跟我回去!”

狗蛋儿被他妈拽着,一跌一绊地走了,回家免不了挨骂。

我在狗蛋儿的窝前站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通狗蛋儿是怎样把自己封在里面的。

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和宇儿,这样,周围的大人小孩儿都知道了。

每个繁星满天、亮若白昼的夜晚,我们都要去大麦场上玩耍。这时,必有一个人出现。他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环顾我们,不跟任何人说话。他就是小娟的爷爷——猪八戒。

他是个怪人,长相丑陋,被人称作“猪八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刻丝市令我感到害怕。

我总有一种感觉:他来大麦场是冲我着我的!他健壮无比,浑身黑亮,淡淡泛起棕红色的脉纹。似乎没人比他更怕热,一入夏天,他便只穿一条卡其布蓝裤衩遮羞,连鞋子都不穿。两只大脚片子即使走在石子路上也是稳稳当当。别人都没感到炎热的时候,他身上开始长痱子,从头到脚,密密麻麻,惨不忍睹。

他时常坐在大麦场中央的空地上,叉开着两条粗壮的腿,抬头看天,这是他打喷嚏的预备姿势。几秒钟后,他便无比享受地开始打,打得惊天动地。我从未听到过有谁会比他打出更大更响的喷嚏。他一边打,我们一边数,每次都不少于七个!

他不该来这里,这是我们的地盘。话说回来,像他这样一个人,活得像头老牛,着实也没地方去。我们没赶走他,他也不会走。

我一直在同情他,直到有一天,我的同情心变成了诅咒。

我们一群人在玩捉迷藏,他叉着腿,在地上静坐。他的眼睛是不老实的,扯起脖子,前后左右地转,来来回回在搜索什么。他的一只胳膊掖在大腿根处,手穿进肥大的裤衩腿,藏在里面。他的肩膀微微颤动。

几个男孩子从他身后绕到前面,探一下身子,立即“嘿嘿嘿”地捂着嘴跳开。

他若无其事,转动的脖子,焦急的搜索。

我就那样冒冒失失地在他面前走过,看见了一个东西。为此,我懊悔了许久,咒骂了许久。他真的就那么坏,在我从面前走过时,不失时机地把手掏了出来,可恶的是,一根粗大的东西正吊在他的手间,不偏不正地冲着我。他继续把玩,眼睛落在我的身上。我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想喊“救命”。

记不得我是怎么跟四四说的,四四就给我捡了一粒尖尖的石子,让我捏着,朝那东西使劲砸上去。我那样做了。我重新绕到他面前,他似乎在笑。“猪八戒!”我在心里痛骂一声,手里的石子就冲着他那什物飞过去了。他没来得及躲。可怜我砸歪了,石子落在他厚厚的肚皮上。

他骂我了两个字,我竟没还嘴。因为,那两个字是我永远都说不出口的。

前面的邻居是对年轻夫妇,还没有孩子。他们每个中午都要午休。几个淘气的男孩子挤在一堆窃笑,有一个眉飞凤舞地描述:四条大人的腿,两条白净、细长,两条长毛、粗壮,它们交缠在一起,“哼哧、哼哧”。大木床被挤得“吱呀、吱呀”剧响。男的压在女的身上,两人一丝不挂,男的屁股像个面盆一样大。你见过吗?

几个孩子说得满脸通红,两眼放光。

那对夫妇永远不知道一个秘密:他们房间后墙上的一块砖是活的!

此后,他便是整天注意着我,总是那副吊样:伸着脖子,瞪着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的下身。我气愤极了,瞪他眼,在心里咒他,都无济于事。他的老婆一天到晚咒他不得好死,他却死不了。我不敢对母亲说这是事,说不出口。

他似乎总在跟着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往四周一看,就能看见那张猪八戒的脸。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像个影子,怎么也赶不走。实在令人想不到的是,即使我早上去跑步,他也会在路上 出现。见他立在路中央,我转身往回跑,他疾走着冲我追过来。幸好,我跑得快。

他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

母亲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谁都知道猪八戒的德行。

四四快嘴快舌地对母亲讲了这事。母亲责备我:“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我怕。”我没有撒谎。

母亲就决定陪我跑步。

因此,母亲轻而易举地帮我除了他。

他仍在路中央站着,等我。母亲让我呆得远远的,她跑过去会他。母亲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说着说着他就垂下了头,接着,转身朝远处走去。

母亲又跑回来。

“你咋跟他说的?”我问。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以后他再不敢跟着你了。”母亲很自信。

之后,他真的没再跟着我,也没那样直直地看我。我朝着他作呕吐状,向地上吐唾沫,他也不再骂人。

过了一段时间,那几个男孩偷偷告诉我们,小娟爷爷跟我们村子西头的一个小女孩在大麦场的麦秸垛后,干那事。我们问,干啥事?他们鬼鬼地说,干那事。

6

小娟爷爷命苦,除了下苦力还是下苦力。农闲时赶几十只羊到旷野里放,一年到头,卖了羊,老人身上却一分钱都没有。儿媳唯一孝敬的一点就是炒菜时把锅偏一偏,让那一个人的菜炒得烂熟。他的牙早早掉得光光了。他的老婆,当年那个小女人,早已芳华褪尽,萎缩成一团,疾病缠身。她不敢见他,一见就要骂,胡言乱语地谩骂。谁都没见过她对他好言好语过一次,更别提笑一下了。她越是诅咒他去死,他越是不死,反而越活越硬朗,一年四季没生过病。

他就是长得丑,除了丑没什么不好之处。他脾气好,一辈子没打骂过他的女人,挨了骂也是不哼不哈,看似一个无所谓的人。其实不然,好几个放羊老头都回来说他坐在河边的树丛中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地哭。当年,她嫁给他,是看中了他的家,看中了他的财。他的家境满足了他几年的读书光阴。当年那是怎样的富裕啊!他家的富裕盖过全村的人,用她老婆的话就是“每天吃饭从不重样”。她在人前炫耀,当别人连肚皮还填不饱时,她吃饭一天三顿从不重样。如今,家家户户都比她吃的好,她仍不倦地炫耀。

他们在短短三年时间生下了三女一男,这时,这个家的权威——他的父亲过世了。没了家长的森严,她像翻身做主了一样,把被子枕头给他统统抛到门外,说要是再跨进门一步,她就自尽。他抱起那些铺盖,默默地搬进了另一间屋。他们开始分居,一分就分了几十年。她发誓要分到死的那一天,不幸的是,她就要完成自己的誓言了。

人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

在她心里,他究竟算什么?当年,把一个活生生的大男子汉赶出门外的时候,她有没有后悔过?难道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他再没求她开过门?他为什么不去求?或许他求了,她为什么不答应?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男人,经得住煎熬吗?没了这个女人,曾会有多少个女人为了一斗米疼痛在他的胯下……

他们之间,真的是一个谜。这个谜,要被他们带进坟墓。他的老婆,缘何恩断意绝地痛骂他至今?

他长得丑,却并非奇丑。他的儿女长得都像他的老婆,只凭长相,简直看不出他们会是一家人。女儿们回娘家,碰到熟人,总是说“回去看我妈”。没人想起过他。他活得连光棍汉都不如,光棍汉还能有一口自己的锅,他什么都没有。

大家都认为他脾气好,怎么骂他都不会还口。他们错了。不信,找个人试着去骂他一句“猪八戒”。

那年,有个女孩从他身边过,骂了他一句“猪八戒”。他顿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骂的都是别人骂不出也听不得的脏话。他直骂得那个十几岁的女孩脸一阵红一阵白,用手堵起耳朵,没命地哭喊着往家跑。他追在后面,边骂边追,扬言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全村人的面,他也敢把她剥光如何如何……

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羞辱得没一个人敢来劝。他整整骂了一个钟头,那女孩的母亲实在忍不住,出来求他,别骂了,再骂我们全家人连死的颜面都没了。这么一求,他才住了嘴,并对女孩母亲事先放出丑话:要是她再骂我,我不把她做了就不算人!反正我一个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你那个还是黄花大闺女,哪条命值你们去琢磨吧!

女孩的母亲哆嗦着走了。他老婆听他在外面没脸没皮地泼,坐在院子里干嚎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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