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刺烈烈的灼目,眼到之处,猝然变成一片白色,晃得人头脑昏花。青橙惊骇,身子晃了晃,定住神色方问:“皇上在哪里?”太监回道:“万岁爷连着两晚没睡,太后下了懿旨,命娴主子伺候回御船歇息了。”
青橙恍恍惚惚嗯了一声,道:“皇上他…他可还好?”
传话太监不过是内务府的掌事太监,主子们“好不好”,他可不敢胡说。青橙一开口,便知是白问了,也不等那太监答话,吩咐道:“宣小船舫来,送我去御船。”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压根不容人反驳,亦无人敢反驳。青橙回屋换了素净衣裳,扶着海安上了小船舫,不时就到了御船。她熟门熟路,正要往屋中走,却有小太监飞奔至跟前跪下,道:“纯主子,万岁爷已经歇下了,请您呆会子再来罢。”
青橙瞧他面生,问:“以前怎没见过你?”
小太监埋头在甲板上,道:“奴才是景仁宫的传话太监。”青橙怔了怔,还未开口,海安先斥道:“糊涂东西,竟敢拦纯主子!”小太监心里本就没底,唬得战战兢兢,道:“是娴主子的意思,奴才...”青橙难得动气,道:“胆敢在御前指手画脚,等着受罚吧!”又随手招来旁侧侍立的太监,道:“吴书来呢?”
侍立太监回道:“吴公公在里头侍驾...”又偷睨了一眼娴妃带来的传话太监,恭谨道:“纯主子稍候,奴才进屋通传一声。”
青橙点头,道:“快去。”
不过片刻功夫,却是娴妃亲自迎出来,远远就道:“我的奴才不懂规矩,还请纯主子宽恕。”传话太监见自己主子帮着说话,连忙跪走到青橙面前,磕头道:“奴才该死,请纯主子恕罪。”娴妃又道:“是我不好,随口说了一句,让任何人都不要打搅皇上。皇上数日没有好好休息,我也是担心,你不要怪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橙要再追究,倒显得胸襟小。娴妃是什么意思,青橙心里明白,如今皇后病薨,等于是后宫无主,剩余四位妃子,以她娴妃乌拉那拉氏地位最尊贵,再加上有太后支持,说不定会是下一任继皇后。
而纯妃宠冠六宫,娴妃是着意给她个下马威。
宫中局势大变,青橙亦有感知,若不然,凭他景仁宫的传话太监,哪有胆子在御船上说三道四。青橙通通透透的,只是不点破。她顾念皇帝,道:“算了。”又与娴妃行了平礼,径自往屋中走。皇帝坐在龙椅上,几条长案上摆满了膳食,他却默默坐着,面无神色。
青橙凝视他一会,方轻轻唤道:“皇上。”
皇帝恍若失了魂魄,半响才抬头看了看青橙,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竟不知从何说起。吴书来手中捧着一只牙黄莲花纹瓷碗,哀求道:“万岁爷,您就喝两口稀饭罢,您两天都没吃东西了,龙体可怎么经受得住啊。”皇帝依旧坐着,就像平素与大臣训话一般,挺直了腰杆,纹丝不动。
娴妃是太后下旨来伺候皇帝的,在青橙面前,她越发想要显现显现自己的地位。她揭开食盒,取了半碗参汤,端与皇帝道:“这是太后让臣妾带给皇上喝的,您好歹尝一尝。”皇帝僵硬的转过脸,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又回到原来的模样,半句不吭。
青橙实在担心皇帝,她接过吴书来手中的瓷碗,递到皇帝眼前,道:“你好歹吃两口,还有很多事儿等你处置,若是病了伤了,可怎么好?”
皇帝伸手一拂,愠怒道:“朕吃不下,撤了吧。”
娴妃见青橙被皇帝薄斥,很觉得意,偷偷拉着青橙至旁侧,满是怜悯道:“你别难过,皇上正在伤心头上...”青橙本以为她有什么紧要事要说,才跟着她到外厅,不想她竟一副后宫女主人的架势,在自己与皇帝之间周旋。青橙毫不客气的甩脱她的手,道:“娴主子多心了,我本就是来劝慰皇上的,怎会因着三言两语的无心之言而难过?”
就算真被皇帝嫌弃,被皇帝冷落,也犯不着让她娴妃来做和事佬。
两人正说着话,里头皇帝喊道:“青橙。”青橙懒得与娴妃纠缠,翻身进屋,道:“什么事?”皇帝仰起头,像个小孩子似的,眼巴巴道:“朕记得上回在承德时,你亲手做过一道水煮白菜,朕忽然想吃了。”玻璃窗上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青橙此时才看清了,他面容疲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朱唇发白,脸都黑了一圈。
他这样憔悴不堪,青橙险些落泪。
青橙道:“我马上去做,你稍等一等。”娴妃岂肯让旁人争过自己颜面,忙道:“御船上没有厨房,要做菜得去后头货船,纯主子身份娇贵,去那种腌臜之地,怕是有失身份。臣妾瞧着御膳房有贡上一道炒白菜,想来味道也差不多,不如...”
话没说完,皇帝竟蓦然开口道:“娴妃,你先回去。”
娴妃顿时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是太后特地下旨侍驾的,怎能...她笑道:“太后有旨意,让臣妾守着皇上直到回宫...”皇帝打断道:“青橙留着便可。”停了停,到底是顾及太后脸面,道:“你伺候朕大半日,前些天又一直四处奔波,也累了,回去歇息罢。”
不管娴妃留下还是不留下,青橙都未放在心上。眼下她最紧要的事,是为皇帝做一盘子水煮白菜。货船上的人又多又杂,吴书来当然不能让主子去踏足。他做事机灵,想了个好主意,让太监搬了火炉、锅铲碗碟、柴米油盐到御船,再备了一筐子洗净的白菜、茄子、肉沫、鸡鸭鱼肉等。他打算周全,思忖着纯主子十年里头也做不上一顿菜,还记不记得拿铲子,都是个谜团。不如多预备些食材,这盘子炒坏了,还可以再炒一盘子嘛。白菜炒没了,还有茄子嘛。
他甚至还事先寻了两个苏菜厨子候在御船,以备不时之需。
青橙不知道别人家的水煮白菜是怎么炒,反正她的炒法全来自她的母亲。先将铁锅烧热,放一块肥肉炸出来、凝固好的猪油。等猪油烧化了,丢五六颗大蒜在油里,炸得蒜香四溢,就倒半碗水进锅,将水烧得嗞嗞的响了,再洒一把盐,最后才将整盘子亲手撕的白菜放进锅里煮。随意炒翻两下,便起锅装盘。
就是这样一盘子只放了油盐的白菜,皇帝竟就着吃了两碗米饭。
吃饱了饭,皇帝精神略好些。娴妃已经走了,撤了膳,屋里只剩下两人。青橙伺候皇帝净脸洗手,换了便袍,就坐在他旁边说话。她道:“咱们好几天没见面了,昨晚上永瑢写了两张字,说要给你看呢。”稍顿,语气越发平缓,道:“皎儿正在学着说话,前头我恍恍惚惚听见她喊我额娘,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皇帝道:“皎儿还没得一岁,说话还太早了些,该是你听错了。”青橙点点头,道:“也许吧,永璋永瑢说话都晚,她们是兄妹,差不了多远。”夕阳缓缓坠落,在江面上留下长长的一条魅影。绯红的晚霞将周遭染成血色,平静又有些压抑。皇帝侧了侧身,垂下绷直的双肩,斜靠在青橙身上,望着玻璃外一览无际的江面,沉痛道:“皇后离世前,朕还训斥她,她病得睡都不能睡了,朕还训斥她,青橙,你说,皇后是不是朕害死的?”
她临死前夜,他气急败坏的大吼:“是你害死书瑶,才会遭鬼崇邪气,是因果报应!”
书瑶,是高皇贵妃的小字,皇帝愈是愧疚,就愈不能忘怀。
青橙不知其中缘由,见皇帝懊悔自责,便道:“皇上是真命天子,是奉了上天的旨意给百姓们福泽。即便有什么错漏,也是上天的旨意。”她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庞,道:“皇后痛失两子,身子骨早就亏没了。再加上日夜操劳宫事,才会重病,与皇上并没有关系。”
皇帝舒了口气,道:“真的吗?”
青橙道:“我几时骗过你。”暮色降临,屋里笼起一层薄薄的黑雾。有太监进屋掌灯,青橙连忙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皇帝依偎着她的肩膀,竟然睡着了,是皇后病重后,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青橙不敢动,亦不敢说话,生怕惊醒了皇帝。幸而手边放着一个锻绿软枕,让她暂时可借一借力。
娴妃回到太后船上,太后问话,她就直接说,是纯主子去了御船,自己不敢打扰。倒将皇帝不想吃膳,让纯妃做水煮白菜等事都隐了,只让太后以为,是纯妃夺宠,而自己受了委屈。太后果然安慰她,道:“你无需为着纯妃生气,你想要什么,哀家心里清楚,尽管安心,有哀家在,中宫之位,非你不可。”娴妃端庄得体道:“臣妾一定尽心辅佐皇上。”
太后满意的点点头,道:“你也累了,歇去吧。”
娴妃跪了安,进西边屋子吃膳安寝。一时顺妃来请安,也不从太后屋前经过,而是悄悄从侧屋转入,往小偏厅与娴妃说话。宫人高举着痰盂,娴妃将漱口的茶吐了,撂了茶碗吩咐道:“都退到外厅宫廊,除了皇上、太后传话,任谁求见、或要请安,都说我已经睡了。”
宫人答应着却身退下。
顺妃脱下斗篷,露出容貌,道:“她来了。”话毕,一直随在后头宫女打扮的魏宛儿上前,屈膝道:“娴主子请安。”娴妃含笑,伸手扶了一把,温婉道:“都是一家人了,就不必客气。”又道:“坐吧。”
魏宛儿却道:“臣妾不坐了,青雀舫设了灵堂,我不能离开太久,免得叫人生疑。”娴妃道:“你心思细腻,很好。”魏宛儿道:“谢娴主子夸赞。”娴妃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今后我一定不会亏待你。”魏宛儿假意露出欣喜若狂之状,道:“臣妾愿终生为娴主子效劳。”
娴妃似乎很高兴,喜笑逐颜道:“好,好。”
三人借着月色筹谋许久,到了半夜才散。
因是从太后船上下去的人,又有顺妃在,所以宫人侍卫都未仔细盘查。除了娴妃顺妃,再无第三人知道,小小答应魏宛儿,曾经上过太后的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