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的人……李重福的感觉就是好斗。
似乎在他们的骨血里,都有一种竞争上游的东西,甚至从那巡检司的一个小小官吏口里,都能感受到他那种对于新事物的渴望,以及那种满满的争强好胜之心。
这让李重福感受到了一丝忧虑。
某种程度,这些人和蛮人没什么分别啊,他当然记得,这一处关东经学深植的土壤里,许多人都是规规矩矩,安分守己的,可是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
小小的官吏,渴望去万里之外的大食,掌舵的舵夫,居然异想天开,想要什么时候神策军征用他的船只,前去倭国,美其名曰,教训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倭人。
甚至……虽然他们在表面上,对于李重福恭恭敬敬,可是李重福居然能感受到,他们的骨子里,并没有太多的敬意。
这让李重福感受到一些失落,甚至他怀疑这是秦少游暗中授意的结果,觉得是那位魏王殿下,名为尊皇子,实则却是想利用自己,所以他的这些‘部众’,自然而然对自己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
这让他忧虑了一夜,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顾虑,因为他发现,那船夫对于那小武官,似乎也是这样的情绪,虽然有客气,却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诚惶诚恐和敬意。
李重福便不禁开始琢磨起来,这些人……难道就这样不通礼法吗?难道就没有人教化他们吗?只不过……更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这些人居然都受过教化,他亲眼看到那个武官抱着一本书在船尾看,打发闲暇的时光,也看到一个随船的学徒拿着笔在练字。
李重福不禁哭笑不得。
其实这深层的原因,李重福岂会知道,只怕是船中的所有人,甚至是船夫和小副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从前下层对于上层人的奴颜和焕发自心中的媚骨,某种程度,其实就是一种高山仰止,可望不可即的心理,他们本就是小民,与之打交道的也是小民,左邻右舍亦都是如此,偶尔能见到几个大人物,顿时便战战兢兢,心里诚惶诚恐。
而如今,上下尊卑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了,这儿有太多太多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总会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入伍,经过数年之后,突然成为神策军或是五军营的将军,有匠人技艺非凡,便是那些巨贾东家们,对他们也是礼敬有加,于是这里的人突然都明白了,噢,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其实也不过是如此啊。
隔壁的张三,别看现在人五人力,做的好大的买卖,腰缠万贯,甚至和议员们谈笑风生,便是王琚王先生的府上也是待若上宾的人,想当初,还不是一样跟自己光着屁股玩泥巴,如今别看是发迹了,可是和自己一样,也就这么一回事,自己只是时运不好罢了,否则……也能和他一样。
同坊的那个赵武,从前还流着鼻涕跟着自己屁股后头转悠呢,可是现在了不得了,早几年进了神策军,立了功劳,后来五军营建起来,直接调拨去了五军营成了将军,据说乃是方静方都督的得意门生,魏王殿下亲自接见,一起喝过酒的。
这时候……原来那些高不可攀的人,神秘感在绝大多数洛阳人眼里,已经彻底消亡殆尽,他们突然发现,原来那些曾经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人,其实也不过是如此,并没有从前自己想象中那样金贵,只要自己运气好,肯努力一些,或许也有出头的一日。
更何况,现在各种话本和书籍流行开来,在这里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往来的人自四面八方在此汇聚,信息的交流是以往的十倍百倍,人的眼界,也就不自觉的开阔起来,固然懂得礼节,可是那种敬畏之心,却早已不见踪影。
人人逐利,则礼崩乐坏啊。
李重福心里不由感慨,这让他对于这里的好感,顿时大打折扣,甚至不由浮想联翩,假若有一日,自己登基做了天子,断不能如此,人……还是守着规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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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功夫,卫州便遥遥在望了,对于卫州之行,李重福心里充满了期待,等他真正到了卫州,还是被这蔚为壮观的场景所震撼。
上了码头,便是连绵的城垛和大营,站在高处,遥望下去,连绵数十里,一眼看不到尽头。
那漫天的喊杀,还有火炮的隆隆声,不绝于耳,这里仿佛连空气都带着锋利的气息,刮在人脸上,给人一种精神一震的感觉。
这种气氛,终究还是唤醒了李重福血液里的某种尚武之气,而前来迎接他的,则是秦少游为首的一队官军。
秦少游依然还是老样子,不过因为来的早,想必这几日也到处子巡视,所以肤色黑了一些,不过精神却是士足,至于他带来的卫士,则个个是虎背熊腰,杀气腾腾。
秦少游朝李重福行礼:“殿下辛苦。”
李重福忙道:“哪里,哪里,本王是沾了魏王的光,这才能一览三军将士的风采,辛苦二字,何从谈起。”
寒暄了几句,接着便是进城,小憩片刻之后,秦少游便领着李重福等上了观武楼。
观武楼在卫州城的西面城墙,与城楼连为一体,倒像是个很高的哨塔,上头只能容纳几人的位置,所以屏退了左右,秦少游和李重福登上去,从那里向下眺望,那无数的军营和操练的兵马便可一览无余了。
这里足足有数十丈高,起初李重福还有些害怕,可是渐渐习惯了这个高度,再自下俯瞰,也不禁为这建筑的匠心所折服。
从这里恰好可以观看到整个五军营的全貌,包括一个个校场操练的官兵,还有那各处井然有序的军营,显然这是专门为了督促操练而建的,这样的楼塔,附近有十几处,可从各个方位,观摩操练。
而下头无数的官军,显然是不知有人在观摩他们,可是没有人松懈和偷懒,那些武官们一身戎装,吹着竹哨,各自带着自己的部众出操,一丝不苟,有的在站队列,有的在练习搏杀,因为太高,所以一些操练李重福也看不甚清,不过远远眺望,看着下头这整齐方列的模糊影子,却让他心中澎湃。
这里可是十几万大军在各营各个校场操练,那直破云霄的口令、竹哨。呼喝声,都给他一种别样的感觉。
秦少游似乎已经看惯了这种操练,所以神色平常,只是眼睛随意扫了扫,随口道:“殿下以为如何?”
“啊……”这里太高,所以风也大,风声在耳边呼啸,所以李重福只隐隐听到秦少游的声音,这时候他连忙回过神,收了收被狂风吹卷的衣袂,不禁道:“魏王方才说什么?”
秦少游只得高声再说一句:“殿下以为如何?”
李重福忙是惊叹道:“精兵强将,得此劲旅,何愁天下不平。”
秦少游不禁笑了,道:“平天下……并非是五军营的职责。”
“……”李重福感觉自己碰到了一颗软钉子,这倒是没有错,某种程度来说,这个什么五军营,显然只是地方武装,秦少游……不过是最大的那个诸侯罢了,虽然实力强劲,可是他说的没错,秦少游没有资格平天下。
自己方才不过是脱口而出,只是觉得用这样的词句来形容,恰如其分,想不到反而失礼了。
秦少游接着道:“不过……假若真有那么天下大乱的一日,本王为天子和殿下定江山,亦当效劳。”
呼…本来尴尬的李重福,脸色缓和起来,似乎这句话,像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可是又好像,这是秦少游意有所指。
他忙道:“本王素来知道魏王忠心耿耿,父皇也时常夸赞魏王。”
秦少游看他说话不温不火,反而觉得有些不太对胃口,这里的人,因为生活节奏加快,无论是官吏还是军人,或者是商贾还是寻常的百姓,因为生活紧凑,时间珍贵,所以极少去咬文嚼字,说话都较为朴实,什么事都是捡重要的说,便是那郑荣,都已经融入了其中,这样的高门大族出身的人,也开始不再崇尚清谈了,所以对于这位长安来的皇子,秦少游跟他打交道,总感觉有些不太习惯。
他看了这个谨慎的皇子一眼,突然话锋一转:“殿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少游的直接,让李重福愣了一下,他显然觉得这秦少游有些粗鲁,或者说,言辞不够委婉,不过他却没有皱眉,笑了笑:“魏王与本王有什么话不可以讲呢?”
他有点套近乎的意思。
秦少游抿嘴一笑:“以我之见,这天下,只怕很快就要分崩离析了。”
“啊……”李重福又吓了一跳,这句话实在是太过大胆了。
秦少游继续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历朝历代,储君之位,都是立嫡以长,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古往今来,多少次因为破坏了这样的礼法,而导致祸起萧墙的,殿下博古通今,想必心中也是了然。而如今,天子并无嫡子,而庶子之中,殿下为长,可是三皇子却拜为太子,这真是咄咄怪事,并非是我秦某要挑拨离间,而是如此一来,天下人议论纷纷,长此以往,可不是好事。殿下现在是皇长子,却备受冷遇,这不是国家之福。”
李重福不说话了。
他万万想不到,秦少游如此直接,原本以为,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就可,反正是你请我来,肯定是有支持我的意思在,你知我知,只是这等话,最好还是不要拿出来讨论,说出来……这就是大逆不道了。
可是偏偏,秦少游一点忌讳都没有。这到底是憨直呢,还是这位魏王别有所图呢?
李重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面对这样的人,是最让他头痛的,若是惺惺作态,表示一下自己兄弟友爱,他怕秦少游会错了意思,结果失去这么一颗大树。
可若是附和秦少游……
李重福很是踟蹰了一阵子,方才憋红了脸:“是啊,历朝历代,凡是如此的,没有一个不遭遇变乱的。”
他没有牵涉到自己身上,只是单纯的讨论历史问题。
秦少游其实早就摸透了这位皇子的性子,朱楼那儿,相关于李重福的汇报,足足有半箩筐的卷宗那么多,所以李重福的回答,也在秦少游的情理之中。
秦少游快人快语,懒得和他周旋,事实上,这也是因为秦少游的底气十足,李重福,不过是个落难的皇子而已,而现今的秦少游,却是实权的亲王,秦少游道:“那么……却是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这一下,却等于是把李重福逼到了墙角,让他逃无可逃了。
你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可是不说,就错过了机会了。
李重福完全想不到,自己和秦少游的交流,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他心里只是苦笑,这显然不太对他的胃口,所以沉吟良久,他才徐徐道:“本王……如今……哎……不瞒魏王,本王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了。”
他还是决心说实话,因为对方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惺惺作态,反而可能惹人反感。
他说话的功夫,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秦少游的反应,他见秦少游眉毛挑了挑,嘴上含笑,却也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因而不免心中有些忐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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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夜更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