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真行从梦中醒来,睁眼只见一片昏暗。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冷颤,茫然的神情仿佛在问——我是谁,我在哪里?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低矮屋檐间的星空,这才确定自己还在非索港的街巷中,而时间仍是2020年。昨天晚上,他被大个子黑夏尔带到本地土著常去的欢乐酒吧喝多了,回来时醉倒在离家不远的小巷里,靠着墙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华真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非索港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这看似家家闭户的夜里,危险也总是无处不在。
就在这条小巷里,华真行曾亲眼见过一具倒毙的尸体。那无名的死者应该是在别处中枪后挣扎着逃出了很远,最终倒在无人的窄巷中,天亮时才被发现。在警察赶来之前,死者身上的财物早被路过的人摸捡一空。
在危险的环境中,最重要的是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出正确而及时的反应,这是把他从小拉扯大的杨老头的告诫。杨老头虽然只是个开杂货铺的,却很有见识也很有本事。
华真行开始认真检查起自己,表面并没有受什么伤,体内好像也没有隐痛。藏在左肋下的伞兵匕首和后腰间的钢质指虎、上衣兜里的打火机都还在,就连揣在右裤兜里的钱包也没人动过。
在非索港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偷或被抢,华真行出门习惯带钱包,假如遇到什么穷凶极恶的家伙,不太好对付或者不方便直接动手,乖乖掏钱就是了,总之不能让人家太失望。
他的衣服里还缝着两个不容易发现的暗兜,装着备用的现金。而当地的土著匪徒大多性格直爽或者说就是缺心眼,基本想不到这些看似很简单的花招。
非索港是一座海滨城市,位于黒荒大陆东部的几里国。听说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几里国都是一个相当贫困落后的地方,但这里的人们却喜欢打扮得光鲜靓丽,不少人哪怕家徒四壁,只能弄到点钱,也要想方设法穿各种名牌、戴着明晃晃的金链子。
华真行曾经也想戴一条链子,既入乡随俗也能发挥与那个钱包差不多的作用。但杨老头却告诉他,裤兜里揣着看不见的钱包和脖子上戴着引人注目的链子,其意义是不一样的。
该在的东西都还在,看来自己并没有遭遇意外,只是喝多坐在墙根下睡着了,尚没有被夜间的路人发现并顺走财物。华真行最后从上衣里摸出了一款东国产的花为牌智能手机,那是他平日最喜欢的东西,通过那小小的屏幕,仿佛能联通整个世界。
华真行却没有将手机屏幕点亮,而是顺手又揣了回去。身体和东西检查完了,照说他应该赶紧回家,这一刻却仍然坐在墙根下好像又有些走神了,竟然闭上了眼睛,似是在回味什么。
他在尽量回忆方才梦中的内容,唯恐稍一耽误印象就模糊了。人们刚从梦中醒来时往往感觉梦境很清晰,但是时间只要过去一会儿,回忆就变得很模糊,只能记住几个片段,向人转述时大部分都成了脑补加工后的内容。
华真行刚刚做了一个很特别的梦,但梦中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醒来之后再回忆,梦中的年代竟然是2520年,也就是说他梦见了未来,而那时的世界感觉真好……半晌之后,华真行用力甩了甩头,暂时不再去想,梦醒后就要面对眼前现实的世界。
梦境荒诞而离奇,他居然梦见了开杂货铺的杨老头,其人在五百年后又换了个身份继续开小卖部。杨老头大名杨特红,在现实中,华真行就是被他养大的。
很多小孩都曾问过大人——我从哪里来?“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总是大人们的答案之一。而对于华真行来说,这就是标准答案。
黑荒大陆上向来各种冲突不断,而在几里国内,十五年前的那次部族冲突是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暴乱,导致数十万人丧生,从更北方的城市蔓延到非索港,一度尸横遍野。
当时在硝烟弥漫、流弹乱飞的街头,杨特红听见路边一个垃圾桶里传出哭声,他从里面的救出了一个婴儿,这个孩子就是华真行。
杨特红这个人很特别,做生意非常精明甚至斤斤计较,喜欢把什么帐都算的明明白白,不该给的好处绝不愿意给,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也不愿意做。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从不做损人利己的事情,不占不该占的便宜。哪怕是天大好处,只要不是自己该拿的,杨老头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杨老头不够大方,仗义疏财的事情几乎从不沾边,但说他为人悭吝小器也谈不上,他的性格很随和,对很多事情并不计较。
说起来也挺矛盾的,一个做生意喜欢斤斤计较的人,给华真行的印象居然是“不计较”,感觉总是怪怪的,但在杨老头身上却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杂货店里经常有食品过期,其实很多食品包装上的保质期都留有裕量,刚过期的也不是不能吃,这里的人更不会在意,但杨老头却从不拿出来施舍给乞讨者。
非索港有很多乞丐,他们并不是职业乞丐,但都习惯了伸手要钱要东西。每当有衣着还算干净整洁的外国人或外乡人出现在街头,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总会一群孩子围过去要钱,有的成年人也会去要,他们往往一不小心身上的东西就被偷走了。
当地那些衣着光鲜的大人物假如出现在街头,也会有人围上去伸手要钱,人群经常被那些大人物身边的随从轰开。要不到也没关系,假如要到了就是赚了,这就是本地人最朴素的观念。
杨老头在这里已经住了很多年,却从不施舍什么。杨老头也从不卖过期的东西,他都会让华真行拿出去扔掉。
杨老头让华真行扔东西,要远远地丢、悄悄地丢、每次换不同的地方丢,简直跟做贼似的。这些东西肯定不会浪费,转眼就会被人捡回去。但杨老头不计较,只要不和自家的杂货店扯上关系就行。
对于杨老头这种做法,华真行并无异议,他太清楚非索港是个什么地方了。
去年曾有一位早已移民海外的球星接受采访,回忆起童年经历。他是在非索港出生的,记得十来岁的时候当地开了一家汉堡店,有一位善良的女店员经常在后半夜将当天卖剩下的汉堡悄悄送给他们这些饿肚子的孩子,于是到了夜里他总是等在哪家汉堡店的后门……
许多年的过去了,曾经的孩子已成长为国际巨星,他希望能找到那个善良的女人并报答对方。新闻播出后引起了很大轰动,马上有人声称自己就是那个女店员,结果却被戳穿是冒名者。
那位球星终究没有找到恩人,而那家汉堡店也关门快十年了,华真行算是亲眼见证了事情的全过程。
当初华真行只有五、六岁,已经记事了,而几里国正从几年前的那场动乱中渐渐恢复过来,社会秩序迎来了一段难得的稳定期。经济从低谷中增长很快,也有不少国家与机构来此投资、援建、做生意,非索港涌入了不少海外人士。
就在离杂货铺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金奶门快餐店。它是全球连锁的加盟店,对所出售食物的管理有统一要求,前一天做的汉堡不隔夜销售,会被当成垃圾丢掉。
在海外很多地方,这类垃圾会有及时而专门的分类处理,但在非索港却很难做到。有一位女店员就将卖剩下的汉堡送给周围的孩子,那位球星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久后就被球探选中带到海外俱乐部的青训营,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情。
那些孩子都买不起店里的汉堡,有的孩子也会把女店员给的汉堡带回家……后来每天半夜等在后门孩子越来越多,汉堡就不够了,当然就有人拿不到。善良的女店员就会带着歉意解释,汉堡都是当天卖剩下的,今天店里生意太好了……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前起,总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大人孩子在店里店外滋扰顾客。非索港当时社会环境还算稳定,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捣乱的都是当地人,这种事情警察也很少理会,恐怕想管都管不过来。
有些人脑中没有复杂的道德逻辑,往往只会思考最直接的利益因果,假如店的汉堡卖不出去,当天不就剩下来了吗?剩的越多,他们能拿到的就越多……半年后,这家快餐店的关闭了……又是许多年过去了,那位女店员早已不知所踪。
这种事情在别的地方可能不会发生,但在发生非索港,华真行一点都不意外。
华真行也曾问过杨老头,当初为什么要救自己?杨老头是一个从不会自找麻烦的人,而非索港是个危险混乱的地方。只要不涉及到杨老头本人的事,他几乎不会去插手,遇见什么乱子也都绕着走,为何会冒着枪林弹雨从垃圾桶里拣回来一个孩子?
杨老头当时滋溜喝了一口酒,又提起筷子吃了几口小菜,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养你也不吃亏,目光要放长远,否则上哪儿能找你这么聪明能干的伙计……你听说过童养媳吗?”
华真行还真听说过童养媳,据说是东国旧社会的事情,他哭笑不得:“假如您老人家有个女儿不想嫁出去,收我当个童养婿倒还可以理解。”
杨老头两眼一瞪:“胡说什么?那叫倒插门!书面称呼是入赘,也没听说过从小养的……我就是做个类比,你的身份是童养伙计,从小培养你帮我干活,我老人家也好享受生活。”
这话倒没错,华真行从小只要到了什么年纪能做什么事,杨老头就会让他去学,几乎什么都学。华真行没有去学校读过书,可是杨老头弄来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东国中小学的全套教材以及各种教辅材料,据说在基础教育方面是最扎实的。
华真行识字是杨老头亲手教的,他幼年时的启蒙读物中最多是各种菜谱,包括不少打印装订本,那上面图文并茂,可怜那时候的华真行一直以为是漫画书呢。
之所以说杨老头其实不吝啬,原因之一就是他很懂生活享受,看他搜罗的那些菜谱就知道了,其中的重点是东国的各大菜系美食。关于吃的问题,可以从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升华到最高尚的自我超越,杨老头自认为是个很高尚的人。
杨老头的路子广,非索港又是一个货物集散地,他总能搞到世界各地尤其是东国的各种食材与调料。想开饭店当然是不够的,但他和华真行两个人过瘾那是绰绰有余了。从十岁开始,华真行就肩负起了做饭的重任。
他十二岁那年,杨老头开了句玩笑:“现在你去东国,也可以评个特一级厨师了,做饭水平终于勉强算合格了。”
华真行也不知道特一级算什么水平,于是就上网查了查。他早就会用杨老头店里的电脑上网了,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拥有了第一部属于自己的智能手机,而且每月有了正式的工钱,以前杨老头都是偶尔给点零花钱。
童养伙计也是伙计,杨老头不仅管吃住,而且也发工钱。从小把菜谱当漫画书看的华真行,有博大精深的东国各大菜系美食打底子,别说非索港这种地方,就算整个黑荒大陆上所谓的各种美食,在他眼中也都跟猪食差不多。
但华真行并不歧视猪食,他也是很能吃苦的。杨老头让他看的菜谱也不全是东国的,其中有些还可能是老头自己写的,连手绘本都有,其中的材料包罗万象。
上面不仅介绍了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不能吃,还包括它们有什么特殊的作用、该怎么处理、可以用在哪些场合。
杨老头还曾多次带着华真行去野外,教他就地辨认、取材、加工各种材料。华真行自己恐怕都不清楚,在十几岁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成为一位野外生存专家兼动植物专家。
最可气的是,杨老头不仅让华真行把菜谱当漫画书看,还让他一直用丹炉做饭。就是那种很古朴的丹炉,下面有炉膛,上面是半圆形或方形的锅,共有九口,造型各异,也不知各自都是什么材质。煎、炒、烹、炸、蒸、煮、焖、炖都用这九口锅,
丹炉炒东西只要注意火候和手法,虽然困难点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怎么蒸东西呢?华真行自己找材料加工箅子呗。有的锅自带很沉的盖子,有的也需要华真行去找材料做个合适的新盖子。
丹炉虽然笨重点,各种操作困难点,但和当地居民用的土锅土灶等简单炊具相比,倒也显得很高大上。至于更高档的现代炊具,小时候的华真行也接触不到。
他一直就把这些丹炉当成锅灶呢!直到他十三岁那年,有机会去了东国援建项目的工人宿舍,才见到了那些真正好用的现代化炊具,试了之后才发现用自家的锅灶做菜相比之下简直是地狱难度。然后他上网用图片搜索后才清楚那些根本就不是锅灶,而是东国古代的丹炉。
那九口丹炉是杨特红搜罗的东国古董,这老头也忒坏了!
华真行是杨老头养大的,但他们的关系感觉却不像父子,甚至也不像爷孙。华真行的名字就是杨老头取的,居然没跟他姓杨,至于为什么会姓华,因为他是东国华族人。其实东方很多国家的人长得都差不多,也不清楚为何杨老头一眼就认定当初那婴儿就是华族人……
想到这里,华真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点问题,大半夜不回家,居然靠在小巷的墙根下回忆往事,可能是那个梦对他冲击太大,心神莫名有些恍惚。
抬头再看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星星很亮,仿佛给人一种错觉,只要站在屋顶伸手就能摘下来一颗……今夜有风,远处呜呜断续的风声就像草原上的野狗在低吼,吹到近处又似豪猪身上的尖刺在摩擦。
紧接着他听见了一声枪响,回音有些飘渺,应该离得很远。该回家了,华真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灵活,然后沿着墙根悄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