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异国的事情吧,那里人民风俗如何,南蛮军力又如何。”征夷大将军的话打断了支仓的思绪。
面对日本之主的垂问他说了许多,从菲律宾到新西班牙,从马德里到罗马,当然教皇及腓力三世转交给‘陆奥国王’的文书自不包含其中,但关于西班牙人如何开拓海外领地以及他们日常的生活、贸易与作战方式都大体说了一番,至于西班牙、葡萄牙还有英国与荷兰的关系也大体说了一些,有三浦按针为幕府顾问,这些消息自瞒不得,也不必专为西班牙遮掩。
“总之,欧罗巴的情形颇为繁复,若是以我国度之,大抵还在战国之世,西班牙之国势在欧罗巴诸国中应与先任太阁相仿佛。而教皇……”支仓说道这里稍稍犹豫,但还是继续开口,“教皇与我国之天皇陛下地位颇有些相当。”
德川秀忠有些动容,果然被这精心设计后的比喻影响到了,“丰臣家么……”
将军殿下自言自语道,看起来是产生了什么意味深长的联想。
“听闻你此次还遇到了一些特别的唐人,好像叫做澳洲人对吧?”此时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以心崇伝却忽然开口问道,这位幕府的外交与贸易顾问看来果然是十分敏感。
“的确是有一群这样的唐人,他们在南洋的婆罗洲建有港口和工坊,所造之物极尽巧思。”
“这架扇风机和那面水银镜就是他们所造?”德川秀忠闻言也有些动容,看了一眼支仓常长起先奉献的礼物。
手摇式扇风机是幕末日本贵族家中常见的纳凉设备,除了需要依靠手摇动力代替电力外,其余主要结构与后世电风扇并无二致。只不过这机器中采用了较为复杂的齿轮传动结构,摇起来颇为省力,比之折扇的效果可好了太多,又比寻常的人力风帘更为小巧。元老院特意制作的这件礼物比之200年后的原物尚精巧了不少,还请三亚当地的金银匠人给加了底座装饰,又以檀香木做骨,三片扇叶全是浆得板直的上好布料,上面分别用浮世绘的技法描画了关原及大阪冬、夏之阵中幕府军的英姿,图色极鲜亮。那扇叶再以竹条框边看着与一件艺术品也没有多少差别了,偏偏却实用得很,让将军殿下喜爱非常。
但将军更喜爱的显然是那面落地水银镜,听支仓说澳洲人谓之穿衣镜,倒的确是名副其实,想必妻子阿江与会极为喜爱,坊间皆道德川秀忠惧内,其实夫妇相敬的事情又启足为外人道,但也因此对支仓的心思更欢喜了几分。
接下来支仓常长自然又在将军的关注下介绍了一番澳洲人的事情,内容当然经过了筛选,且都托言是从海商那里听来。期间支仓甚而惊觉在不知觉间立场早已偏向了澳宋,纵然他想要挽救切支丹的性命,但却在话语间不经意为首长们说起好话,矛头也不自觉地指向了原本极力庇护切支丹的西班牙人。
但他对这种情形的出现暗暗心惊却又渐渐安之若素了,仔细想来这样的心态转变似乎就是从三亚之旅开始的,然而他却弄不清这转变究竟是在三亚吃过了水果刨冰之后还是在观看澳宋军队的大炮操演之时,或许仅是因为亲眼所见切支丹在三亚比马尼拉还要好上太多生活的缘故吧,而此番在澳洲城市的游历自然被刻意隐瞒了。
“此次随你同回日本的便有澳洲海商?”以心崇伝再次问道。
“的确有几位现下就在长崎。”长崎是幕府天领,虽然按照惯例长崎奉行要到每年10月贸易季节过后才回江户述职,但并不妨碍长谷川权六这位外戚(注:长谷川权六的叔叔是前任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藤广的妹妹是德川家康侧室阿夏)给幕府传回消息,所以对于老和尚的试探支仓倒也坦然。
“他们此来何为你可知道?”
“据称是为了开设商馆在日贸易,相关文书当是已经提报给了长崎奉行。”
听说是为了贸易而来,德川秀忠便又仔细询问了一番,当闻知这些怪人不为金银只愿收购铜料也好奇起来。毕竟那些南蛮商人大多是为了日本的金银,此时欧洲的金银比价大抵在1:16,而日本和大明的比价则要低得多,总在1:6上下,是以光是将货物换成黄金便是一桩大买卖,此事荷兰东印度公司便常做,而日本所产白银本也多而贱,海贸上的事情因为幕府重视德川秀忠还是知道不少。只是日本金银既多,只要能买到所需商货,幕府对于贵金属流出倒也不算太过在意。
但洋商也好唐商也罢,就算不要金银也会选择漆器或刀剑,铜的确也算常有的货品却不会有唐商专门只购此物,哪怕是俵物也多少会备办一些,毕竟行情总有变化,行商决不能将这利放在一样货品上。而且以往有人专司贸易日本铜料,乃是因为日本铜多有金银伴生,只要会分炼之法便又是一桩一本万利之事,但自庆长年间以来,日本炼铜之风大兴,光是大阪便已有大小炼铜所上千,从铜料中分炼金银之法许多工匠也都多少会了,更不会轻易将原铜卖给海商。
然则奇就奇在支仓说这澳洲海商专要精炼过的铜锭,有无金银似乎当真无甚所谓。
“他们要这么多铜来作何?”
“澳洲人能工善技,听闻这铜他们不光用来造枪造炮还能用来造船。”
“用铜料造船?”
“也不是造船,而是用薄铜片将船底包裹住,如此便可让船行得长久。”
支仓常长尽可能将他在澳洲人船厂中所见说得明白,包括钢铁的龙骨和无风自动的蒸汽机也一一说明,不过也都还是假托在海商处听说,这些事情平求圣倒是专门嘱咐过可以对幕府明言,元老院还打算向各大势力出售有限动力的蒸汽机。
德川秀忠闻言道:“他们还能造枪造炮?那船你亲眼见过?如此说来他们也有军队,战力与你说那西班牙国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而来,让支仓有些不好招架,他好容易稳了稳声才道:“澳洲人军力与西班牙应相伯仲,但也仅以在吕宋而论,不过那船我却只是听说并未见过。”
其实他也没见过澳洲人打仗,但以在三亚所见觉得澳洲军力应强于西人,尤其是那可以无帆自动的大船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那炮也不是马尼拉可比,只不过在将军面前他刻意有所保留。
“那澳洲人主何信仰?”问话之人又换成了以心崇伝。
支仓略想了想,“以我观之与唐人相类,并无多少信仰,入乡随俗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们并不似寻常唐人那般好赌。”华商好投机,无论是贸易还是平日牌戏,赌性皆极重,是以不少人挣下泼天大家业也有不能持久的,首长们于这一点上的确无可指责。
“他们所贩的都是如这扇风机和水银镜般货品么?”德川秀忠继续接过话头,其实虽然此物他颇喜爱但却不是幕府心仪之物,倒是方才说起的枪炮与蒸汽船听起来更合武家的脾胃。
“据那澳洲海商路上说,他们带来货品颇多,除了日用之物外也有不少新奇物什。”
以心崇伝在旁接道:“权六也说的确是有不少货品,倒是也有枪炮。”
之后德川秀忠又问了许多,支仓好歹都应付了过去,一番功课做完后兢兢然再拜退了出去。
支仓走后,德川秀忠双眼微眯,歪了歪脑袋问起身侧的以心崇伝,“查探过此人底细了么?”
以心崇伝此刻一改方才的正襟危坐,将跪坐的双腿改作盘起,一块菓子下肚这才说道:“周防守(注: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板仓胜重之子)的人已经查探过了,虽然此人曾经入过外道,但这次回来在京都只是拜佛,少说去了五六处寺庙了。”
“哦?他专程去京都就只为拜佛?”
“也不是,还去了两家商号,但都与切支丹无涉,看来的确是诚心改宗了。”支仓常长此刻若是听到这些谈话想必会直冒冷汗,好在平求圣早已为他想到了,就算没有幕府的探子,好歹也有见证为他洗脱切支丹的嫌疑。
“哪两家商号?”不过想了一想将军殿下便不再在意,仙台藩极重商贸,包括此次出使也有伊达家的推动,故而他去商号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其实其他各藩又何尝不是如此,萨摩藩一边给岛津义弘办法事一边也没忘了继续在琉球侵夺利益,幕府对此装作不知还不是为了借此拓展与大明的贸易。
更不用说前任日野江藩藩主有马晴信,为了贸易又是掳掠高砂土人,又是火烧葡萄牙商船,更是为了这等事体贿赂幕府重臣,最后落得封地没收孤身流放的下场。
“泉屋和富士屋。”
“泉屋……”德川秀忠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说过一般。
“公方还记得当年的方广寺钟铭一事么?”看出将军殿下的想法,以心崇伝笑道,那事可是他的得意之作,“那钟当年便是泉屋铸的,他家炼铜用的是南蛮传来的拔银法,整个关西就数他家的铜最好最纯,京都许多寺社的佛像都出自此号。”
德川秀忠闻言恍然,“原来是那个泉屋,这么说他去的是间大铜作了,那富士屋又是何营生呢?也是铜作?”
看来这支仓也有话没说,联想起他与澳洲海商的关系专门去炼铜所一趟恐怕也牵扯进了其中生意,不过这却无伤大雅,毕竟也只是生意而已。
“富士屋不过是一家经营书籍的小店罢了,不过说来这两家商号倒是姻亲,泉屋东主苏我理右卫门之妻乃是富士屋东主住友政友的姐姐,且住友政友无子,是过继苏我氏与他姐姐的儿子。” 以心崇伝继续道,“这两人我们也私下里分别探查过了,苏我氏不过是铜炼所工人出身,住友政友则是佛门涅槃宗信徒,还俗前是及意上人空源的弟子,法号文殊院空禅,与天主教会却并无瓜葛。”
涅槃宗也是幕府新近禁止的所谓邪宗,但比起天主教却要好上太多,此宗开祖空源不过是无师自悟之辈,靠着巴附后阳成天皇的喜好才有了一番局面,所谓邪说也只是‘一人大乘’为别宗所忌而已,并无什么出格过错,待先代天皇一旦崩御之后这依仗的位势也就没了。
而天主教的恶感则来自将军身边威胁,当年有马晴信重金贿赂冈本大八,欲将幕府公权私相授受,要不是晴信本人太过情急一时昏聩将事情打问到冈本的上司本多正纯处,幕府还被瞒在鼓里。
德川秀忠因此闻言沉思起来,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想过了今年就将此城废弃吧。”
“什么?要废弃伏见城?”
“这也是为了遵循幕府自己制定的一国一城令,至于拆去的材料便送去京都的各个寺社以作修缮之用,也算是幕府的功德吧。”
“如此那贫僧便明白了。” 以心崇伝明白这是在争夺宗教意识形态的话语权,给寺庙捐赠总比让人去信天主的强。
“还有,僧录司今后就由你勉励承担吧。”
以心崇伝闻言茫茫然一愣,但马上明白了将军的意思,匆匆坐正后深施了一礼。
安排完此事秀忠又唤过大久保忠教近前,“三日后在京都有数十名切支丹要行处死?”
大久保忠教道:“的确是有五十余名狂信徒冥顽不灵,周防守已安排停当了。”
“改为流放吧,我听说还有四名孩童。”
“这……”
“不用劝谏了,此事是高台院亲自求情,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过这道理也没有错,幕府还是不应杀戮过甚,你为我传话与十三郎(注:板仓重宗通称)以后行事稍微收敛一些就是,只要没有闹出人命的就都改为流放好了。”
稍微舒展一番后将军起身,甫又回首道:“广岛藩的事情后也该给高台院几分脸面,不然让丰臣旧臣人人自危反倒让有心人找来借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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