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王星平已经身处一处陌生的房间。
面前男子看起来四十上下,柳眉细眼,白白净净,身上是玄色的居家袄子,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要不是唇上的两撇八字胡,王星平都要把他认作是又一位公公。
点心和茶水缓解了气氛,熏香和墨香更让人陶醉。
男子平日喜好射箭听戏,也更喜书法大字,心情好时写上几个分赐身边奴才,心情不好时也喜欢随意挥毫调剂一番,到让这房间也多了几分雅致。
“先生辛苦。”
男子开口说话依然是轻声细语,很是让人舒服,但立在其身后两侧的宫人却将其衬托得透着一番贵气,而桌案上的一张‘宁静致远’的条幅墨迹未干。
“殿下恕罪,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惭愧得很。”
张介宾一见此人赶忙躬身行礼,因为治病的缘故他显然是见过朱常洛的,此刻也并未觉得对方话中之意是真心体恤自己,不过是几分警惕几分试探而已,是以他回话语气便带着些惶恐。
“真的不成了么?”朱常洛说这话时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脸上马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这一切都被王星平看在眼中。
张介宾斟酌着字眼,选择性地为太子解惑,“王娘子是亏虚之症,加之急火攻心,张某确实尽力了,能否挨得过今夜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准备后事吧。
一阵沉默之后,那个轻柔的男声再次响起,“我知道了,这里是些许心意,今夜的事情还望两位先生多多担待。”
听他说话显然是知道了王星平的身份。
朱常洛说着让人捧上两个托盘,上面都是五两一个的水丝银锭,每盘足有是锭,看工艺便知成色不差。且从这一细节中王星平也察觉到太子的谨慎,没有将银子一起奉上,而是分作两盘,这是怕‘分赃不均’节外生枝,也不知是太子自己想到还是有人提醒。
王星平倒是觉得这多半是王安的关照,他这个伴伴一心铺在朱常洛身上,可以说这二十来年太子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少不了这位王伴伴的扶持。
张介宾先是一愣,但马上反应了过来,“殿下放心,此事张某绝不敢在外胡说。”
他特意用了‘敢’字而不是‘会’字希望朱常洛能够明白,今天这事着实棘手,让他想要赶紧撇清关系。这样一来倒是去贵州的行程变得急切起来,原本只是心血来潮的举动变成了一个更好的避祸选择,最好今夜事了便赶紧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这位就是王小先生吧?”朱常洛转向王星平看来,话却问得突兀。
“区区薄名有辱殿下清听。”王星平也觉得太子问话蹊跷,这转折未免生硬了些,但还是接住了话头。
“王伴伴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你,至于名声嘛,小先生倒是太过谦了,你的辽东方略知道的人不少,就连熊相公都在父皇面前提起过你。”
“还有此事?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王星平嘴上敷衍,心中却道不好。
上次拜访熊廷弼只是因为顾子明看重此人,倒是与他就辽东事情有过些交流,但熊廷弼彼时尚在闲居,外面也没有如今这样大的声势,没想到不声不响居然就已经见过皇帝了,看来起复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他倒不是担心熊廷弼起复,毕竟王尊德上的荐章还是他怂恿的,但唯一可虑是自己给熊廷弼的印象颇深,熊蛮子又是个耿直脾气,就怕他一上任便想起了自己。王星平如今不过一小小武官,若是熊廷弼点名要他,他不答应,兵部也会卖这个面子,真被拉去辽东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毕竟自己的根基都在贵州,打鞑子的事情虽不是不愿,却终归还没有那等实力。
不过这也只是有些可能,但还有一点则多半是一定,熊廷弼若是真会经略辽东,那天下的精兵都逃不出他的网络,自己在天津已经训练了一段时间的新兵难免他不会去打主意。这位熊蛮子可是个有心于国事的,不然他不在江夏老家安心主持修建水利,过着他‘归来无事乐无休,手倦抛书卧小楼’的‘隐居’生活,何苦去年又专门跑来北京。
“小先生过谦了,先前只听王伴伴说过你在贵州帮着张相公做事,很是建功,不想本人青春如此。”
王星平不好回话,张介宾忙帮着圆场,“天成与我乃是忘年之交,其于医道上也颇有造诣的。”
“哦?”朱常洛有些惊讶,但马上又平复了回来,“我还奇怪他怎么会与景岳先生在一起。”
本来朱常洛与王星平闲谈也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不得皇帝宠爱,便要在外廷留下一个好名声,不然没有外臣帮腔,当年皇帝要三王并封的时候这太子之位便多半没他的事了,哪里还能熬到弟弟福王就藩。
是以像王星平这样最近声名鹊起又是张鹤鸣的得力干将,他听王安提起过两回也就有些留意,总是会想要延揽,但没想到只是略一打听便发现此子比传闻中还要传奇。
不光是在贵州帮着张鹤鸣连连建功,在京城的结交也同样广阔,其一篇《论持久战》在京师士子中很有名气,随着其推演辽事件件应验更是得了不少外臣青眼。不过原本这些也是平常,但昨日父皇召见熊廷弼问对辽东事情,那熊蛮子居然也顺口提起了此人,更没想到只隔了一日便见到了本人。
过了今日,或许王氏的死依旧会让外面多上不少传言,但有这两位外人见证情形就要好上不少。
“小子不过胡乱读了些医书,哪里及得上张先生。” 王星平自然不知道朱常洛心头的这点弯弯绕,但经验告诉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能随便说话,打断了太子的思绪,他又斟酌了一番继续道:“不过殿下对王娘子一片情深,我与张先生都理会得,只是人各有命,还望殿下保重玉体,不要伤心过甚才是。”
朱常洛伤心么?应该会有一些,但他与王氏的感情看起来并不如王星平所说那样亲密,至少没有与那位西边的李选侍更好,但这不是王星平需要关心,帝王家事,本身就比平民百姓更加复杂,掺杂了太多无关的因素,王星平只是不想自己牵连过深而已。
说来他曾经想过要通过王安结交上太子,但真以这种方式见面后反倒觉得不太稳妥起来。
不过又想到只是走了几步路便能得这几十两银子,白捡的便宜倒也没有不要的道理,而且这东西还有一个名堂谓之投名状,拿人好处出去就不能乱说话了,收下银子双方都更安心。
此时魏朝又跟到了这边,先是贴着朱常洛耳语了几句,太子神色一凛随即就要告罪离去,看来是王氏那边病情再次加重,他也不得不去看上一看了。
张介宾与王星平也只得再次跟了过去。
等再回到王氏寝房的时候屋子里已被收拾了一番,原本的一干嬷嬷宫人都被打发去了,只有一二亲信听用的在旁伺候。方才那个名叫进忠的还在屋里,此时也满面悲戚,王星平已经知道这一位是王氏平日的亲随典膳,不过此典膳是真正的差遣,不像李可灼只是敬称。听汪文言说此人原是北直隶肃宁人,本姓魏,因欠了赌债才自宫当了内官,随王氏伺候颇为用心,被王氏复了本姓,是以对王才人颇为感恩,王星平听此人名姓总觉得有些耳熟,但也没再多想。
朱常洛已在房中,加上他身边太监和先已到了的王安等人,倒也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就在这一众人中,王星平却眼尖发现了床边站着的一位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看年纪不过与自己相仿佛,长相倒与床上的王氏有几分相似。此时少年正泪眼婆娑地望向床上,面有戚色,身旁一个美艳少妇则在一味安慰。
朱常洛见了没来由的一皱眉头,柔和语气中带着些责备,“怎么把大哥儿带过来了。”
‘果然是朱由校’,王星平暗道自己猜得不错,自己亲妈奄奄一息,还能无动于衷倒不像是做儿子的了,只是朱常洛的态度颇让人玩味。
朱由校闻言有些惶恐,尚未收住啼哭,却见旁边美艳少妇躬身一礼,“小爷,大哥儿也是一片纯孝之心,都是我等思虑不周。”
朱常洛听了也不再多说什么,恐怕也是因为过分宠幸李氏,现在心中多少有些亏欠王氏母子二人。王氏眼看已到了弥留之际,眼下如何想个说辞应对朝野舆论更为重要,现在估计也是尽尽人事在这等着王氏咽气罢了。
不过朱由校似乎也知道王氏的情况,见父亲是这样态度更不敢多言,再望了一眼床上后只得磕头起身,悻悻然出了屋子。
既然回天无术,又拿了银子,张、王二人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也都准备告辞离开。
两人出门没走上多远便在离宫门不远的一颗大槐树下给堵住了。
堵住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不多时前先他们出来的朱由校,此时少年头上已缠起了一块白巾,一轮弯月之下满脸的恻然。
“两位先生且留步,我有些事情还想打问。”
王星平马上察觉出了话头不对,但身旁引路的小黄门正不知如何区处。
就在这时,方才那美艳少妇又忽然从朱由校身后走了出来。
“客嬷嬷……”小黄门见状脱口而出。
少妇也不答话,只道:“你且回避,大哥儿与两位先生有些话说。”
那小黄门略犹豫了片刻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娘娘是不是西李打的。”
张介宾面露尴尬之色不知如何作答,王星平见机得快,替他解围道:“才人娘子的确是因为外力伤及脏腑,但是因何所致我等并不知道,不敢妄言天家是非。”
“这就够了。”朱由校闻言竟笑了起来。
王星平见了继续道:“有一句话在下还想说与小殿下知道。”
朱由校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听他继续说着,“世间事本无定数,家父也是为歹人所害中道崩卒,但于我而言倒也算是一番历练。相信令堂也不想看到小殿下这个样子,最不过隐忍二字,终有守得云开日出之时。”
这话也只能这样打着机锋去说,王星平总不见得告诉对方你爷爷恐怕命不久矣,老子也未必能多活两年,等你当了皇帝仇人还不是随意捏扁搓圆。不过他这话至少能给小皇孙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说不得以后对自己还能有些用处。
朱由校大概是听进去了,也可能是会错了意,并不再拦着二人离去。
目送王星平的身影过了内金水河远去,他才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身旁的客氏道:“真是羡慕他啊,论年纪我和这人应该差不多大。”
也不知究竟羡慕的是什么。
从东华门出来时,已近黎明,但京城城门尚未打开。
王星平对张介宾道:“先生回去就收拾一下,估计早迟就这几日便要动身了,你去天津等我。”
交代之后他便与张介宾分开来,自己回了王尊德家,今日之事自要给伯父交底顺便辞行,天津那里他得赶紧过去了,这一趟去了天津他便不再打算回来,届时带着挑选的精壮便要直接回贵州去。
等到去兵部换过了堪合再收拾东西与小六一道去赁了马来出发,已是快到正午了,出朝阳门时正好听到一个消息,今晨巳时皇太子才人王氏薨逝于慈庆宫中。
而紧随着这个消息到来的还有一条更为轰动,今日早间皇帝已经降下旨意,着原任御史熊廷弼起升大理寺左寺丞兼河南道监察御史,至于差遣则不出所料——宣慰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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