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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九月初九,如果一路顺遂,叶大柜和汪革应该早过了梧州,相信不日就会有信回来。这一天是辛未日,前一日的集市已经散去,留下城里城外一地的狼藉尚未清扫,今日却又都是满眼出城郊游的人群。
每年的重阳佳节是一年中仅次于年节和端阳的日子,冬节时皇帝会祭天,但民间却未必热闹,然而端与重阳一样就都是民间最喜参与的节日了。
贵州的汉人继承他们先祖辈们从北地带来的风俗,这一日城郊城内,登高、赏菊、打秋千和放风筝的从来不少,就连平日不太露面的大家闺秀也会跟着家人一同携轿出游,更况这贵阳城中本也没有多少能称作闺秀的。得了沐日的官人带着家人在南明江两岸的各处私家园子中往来如织,倒像是把前些日子城外的乱事都给忘了个干干净净。秋收之后的这段日子是平民百姓一年中过得最算惬意的,吃喝不愁的现状更是衬托着心情,加之天气凉爽,出游的官民人等个个脸上都溢着喜色。
王星平的姐姐远在重庆,如今又怀了身孕,自然不能遵照风俗在这时节回门。萧氏和厨下新做的花糕也没法迎回女儿来吃,做好之后只分给了兰娘、趣儿并几个使女食用,算是一份心意。卫芄兰如今也算出落得亭亭标致,萧氏觉得这女子日后多半能成儿子的房内人,虽然来路略有些尴尬,但似乎尚清白,再说以王家的门第,兰娘的身份既然不会是正妻也就不需太过计较,总而言来萧氏还算个好相处的主母。而兰娘每日在家中操持庶务倒是渐渐让府中上下离不得了,小养娘趣儿过了这大半年也算又长了一岁,整日里不见王星平,便爱缠着卫芄兰和箫氏,倒也没人见怪。
城中的几家酒坊都在这一日开酿,年前封下的春酒这时节又被商家开了出来做成菊花酒分卖,一时城内外各处饭铺餐馆便都弥漫出了酒酿的香味,让人好不沉醉。此时的酒便是如此,闻起来依然香醇,但杂质极多,不筛上一筛是极难入口的,王星平倒是有些陶醉于当下的气氛,却也只是陶醉一番并不下口。
‘都是这样安靖多好。’
他心中如是想着,眼下的这幕图景倒真如太平时节一般,只可惜始终只是暂时,能够站在历史的大局上看待事物的发展是王星平的幸运,因之这天下的乱局在西南一隅渐渐的显现也就不足为奇。眼下土人确实是暂时顺服,但贵阳的军备状况始终就如走在钢丝绳上一般,如今勉强维持着平衡那是因为没有外力的催化,若是有个外部的信号,这西南的土司们会不会如蝴蝶翅膀的煽动一样引出些祸乱那就真说不准了,而王星平所虑的那只蝴蝶正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辽东……
节日的风俗往往繁复,王星平受不得这些,正好今日学中也放了假,一大早便和三五学友一起相邀去城外郊游,重阳节的风俗中也就只有这一桩能够入他兴趣,前一世的节日里王星平最喜的都是美食,但自从到了这一世,这口福便实在是不好消受,不光许多口味因为缺少材料的缘故无法做出,更多的还是对于食物卫生的担忧,反倒让他早早的养生起来。
今日之会是马士英起头,有他这个进士底子的师兄在,成会自然容易,又说是要到一别致去处自然诸人都是兴致盎然。
早早出了朝京门,一行人骑着赁来的驴马齐齐往南而去,那里的几处小山丘上景色都是不错,沿着南明江两岸蜿蜒很是有些城中的官人在彼修建别庄。
过了江水往南,约莫行得一里多地便见一处名作赖子坡的小丘,那坡有一大园不知是哪家的别庄,园子周围又都是古树环绕,景致层叠。门口一眼小泉引着一川活水从院墙下的水门进去,隐隐见园中亭台楼阁耸立,看起来便是一处清幽闲适的去处,让人心怀大畅。
想来此地平日必是充作园子主人消夏避暑的所在,门口早有老院公见有人来,已将园门打开接客。王星平心道,贵阳周边官家和土司的庄子不少,南明江两岸更是如此,但学着江南的庭园平日还要开门迎外客的却是不多,马士英倒是会找,且看这家主是个什么人物。
可这一回却是王星平想差了,尚未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一位青年男子着了一身居家的皂色便服便从院中迎了出来,头上顶着一领东坡巾却是歪斜的。
马士英笑着将手一叉,“龙友今日倒起得早。”
那人也是哈哈大笑,“哪里早来,太阳晒屁股了。”
来人看起来应是这园子的主人,但看样貌不过二十出头,性格倒是爽直得很。
马士英也不客气,“今日倒是要叨扰你了。”
“说哪里话,我倒常想你们来我面前傍个影儿,时常走跳走跳也免得憋闷。”这人说话与往常所见士子绝不想类,但王星平尚能判断也是个读书之人,只是风格太跳脱了些,他这样想,那人却直接问起了马士英,“哪个是王星平?”
王星平不明就里,见也是个读书人模样又比自己年长,只有客气起来。“后学便是。”
哪知那人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嗔怪道:“小小年纪也这般酸气,你只说是与不是便了,我叫杨文骢,你管我叫扬大也可。”
‘原来是他?’
王星平听到名字心头一跳,杨文骢的名字他早已耳闻,其父杨师孔是万历二十九年进士,也是本地望族。这位杨进士听说为人颇肃直,但有一桩更厉害,十年前其任山阳知县时因治政清明、官声夙望得朝廷考功‘天下卓异第一’的评语,因之杨文骢的祖父杨文衢和祖母胡氏都得以受了朝廷封典,杨师孔自后便以翰林院检讨之位在国子监充任学官,清望日隆,福王之国前也是他担当经筵讲官,可见皇帝对其看重。
“不敢,小弟也是认生得很。”这边王星平见杨文骢是这样豪爽脾性,也跟着玩笑起来,这一说便马上又找见了话题,他四周望望便问了起来,“此处莫不就是贵阳闻名的第一园墅‘石林精舍’?”
入得此园,王星平便觉其中气度不同,又听一同来的几个学兄在旁小声点评,忽而是小仇池,忽而又是松风阁,什么玉亭、草堂、明霞洞,似乎处处点景都有来头,那院外的明阳沟果然也与院内鱼池相通,绕过了东院便能见到几处状如竹笋的石林被围在宅内,倚着园中山林东望,南明江交叠眼前,河水迂回,沉碧凝翠,所临的这段河湾便是有小西湖之称的渔矶湾,河湾对岸再望东去就是水窝寨和顾凤鸣原先的庄子,观风望水是个有钱人都会,这一段关联自然又算是此地与王星平有了一处交集的所在。
马士英在杨文骢面前倒不见外,进来看了一路,忽而诧异问起,“这偌大的别墅今日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杨文骢先还在问王星平,听马士英的话口一变并不避讳,叹道,“今日不是过节,阿母带着妹妹回娘家去了,也就我还要独自在家用功。”
父亲尚在京中,杨母越氏是杨师孔的续弦,娘家也是本地望族。其父越文辉举人出身,官至云南武定府同知,如今已经致仕归乡,其弟越其杰是万历三十四年举人,如今在四川任官。杨文骢的生母丁氏倒是早亡,但其对这位继母倒从无恶感。
一则杨师孔续弦之后便常年在京任职,其为人刚直不阿,不佞小人上官,很是得罪了不少豪权贵戚,他自请常年任教,也有规避的心思在其中,是以早早将后妻送回了贵阳老家,也是留了一条后路,算起来许多日子越氏与杨文骢住在一起倒是更多。
二则杨文骢十五岁时曾与越氏大弟越其杰的女儿定过亲,后因越女夭亡才没能亲上加亲,这也是后来王星平胡乱听人提起,因为这个缘故两人情分又有不同。
这是题外不表,只说马士英见杨文骢又在浑赖,也没好气笑道:“怎么?还怕中不了举?”
王星平知道杨文骢并未再在府学就读,他已有秀才功名,只等参加明年的乡试得中便是举人出身,这样的年纪的确是让人羡慕,但马士英贡士的底子调侃一下这位学弟也无甚关碍。
却见杨文骢先自坏笑起来,“我哪里是为自己用功,还不是怕耽误了玉妹子。”
马士英不料对方这样耍赖,脸一下便绿了一截,旁边知道原委的便都暗自捧腹起来,王星平小声向走在后面的同学打问,也算知道了原委,原来马文卿的次女玉妹已经许给了杨文骢为妻,但这一回杨文骢从却一味拿份,坚持要考中了举人才会结亲,马家也是书香门第,这样的理由也不好说什么,但如果杨文骢真要践诺却又不中,这一耽搁便又是三年,他拿这个玩笑,马士英却不好回嘴了。
一行人这样且说且笑来到了后园,园中的仆役早已备下了茶酒点心,坐下闲话了一番,便说起了明年的乡试。
“二兄和四兄明年也要赴考吧?”
这两个说的是马士英的两位堂兄,二伯马文卿的长子马士升和三伯马汉卿的长子马士鳌,两人都是诸生,今年若是运气不错也是有机会中举的。
“自然,不过没你这般‘用功’。”马士英点头确认,笑着回道。他这一房上面还有士甲、士杰、士望三个同父哥哥,但他已是贡士,马家又是军户,明制军户应考每户只得一人,三个胞兄也就没有机会再行科举了。虽然以马家在贵阳的族望要想通融也不是不行,马士英之父便是举人,而彼时其伯父文卿却已是进士,这中间也是有一番因由,只是实在没有必要。马士英的三个兄长说起来也本不爱读书,如今又都在卫中有了份差事,如杨文骢这样独自躲在家中读书自然是不可能了,当然也就是如此好友,马士英说话才这般没有顾及。
杨文骢闻言笑道:“不知四兄可如小弟这般脾性,真要是没能中举又得害人了。”
贵阳城中几家大族都有联姻,马士英的四兄马士鳌定亲的是杨文骢的胞妹,杨文骢这样说也不知是玩笑还是真的担心自家妹妹。
但眼下他却显见有些腻味了这儿女话题,忽又将言语说回到王星平身上,“还是天成好,还要再等一科。”
王星平家中的事情贵阳城中知道的不少,他因为父丧要守制三年,三年之后才有资格参加科考,杨文骢拿这个说事其实是颇有些忌讳的,连马士英听了都略有些尴尬,只是王星平进来这一时早已适应了这位的风格,看起来也不介意,就没人再去多嘴了。
然而这一位终究还是个任侠的性子,见王星平没有回应,自顾自的又说起话来,“今早我在园中安排下了靶子,几位学兄等会都要试试身手。”
文人射箭本不是什么稀奇的风俗,端午时射柳便是例证,行伍之中节气也会安排将佐射御比武以为争标,至于儒士,六艺之中本也有射术一条,况私藏劲弩有罪,弓箭却不算其中。王星平曾听人言这杨家的大公子是个文武全才,不仅善诗画书法,平日还爱舞刀弄枪,搞出这样阵仗倒也寻常。
王星平还在想着这射箭的把戏等会如何应对,却又听杨文骢朝着自己问来,“听说天成贤弟在北隅里杀了十多个贼人手段了得,今日带火枪来了没有?”